萧玉舟从偌大的宅邸内擅自走着,逢人便打听家中是否有个叫萧玉郎的孩子,虽然深感此事冒昧,不过他早年曾来萧家店游玩时,意外见过。

况且对方名中含个“玉”字,已是缘分的起源,尤其对方没有双臂,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翅膀,更令人过目不忘。

可惜连数问了几个人,所有人均脸色奇变,含含糊糊借口离去,倒叫萧玉舟愈发在意。

屡行屡观,突然,听得宅中池边渺然传来一声“小哥哥,你身上好香啊~”,声线如蜜,甜而不腻,萧玉舟并不是好音喜色之徒,随身转了一圈,发觉原地唯有一个自己,才大步走到池边。

仲秋节始过,烈日流火,随着一场场秋雨绵贯,空气中益发沁出冬季的严冷。

因好奇促使,萧玉舟随而环眼扫看了池面一周,荷尽已无擎雨之盖,露出的斑驳水面却更湛透如空。

根本没有人。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休眠不好,闭目凝视一瞬,再看池边栏杆处,居然飘荡着一抹薄透的倩影,飘飘渺渺,感觉又不像真人饱满。

礼貌问一句,“谁在那儿喊我?”

那薄如轻纸的女子竟柔柔回复,“小女子玉翘,乃是萧家的丫鬟,无意间闯到这里,打扰了公子的清静,真是对不起了……”

萧玉舟望着玉翘的玲珑背影,又虚又透,越走近,越清晰,实实在在的一层血肉,与皮影戏里的影人一般。

阴风一旋,水池里的泥腥腐臭之味渐渐升起,十分恶心。

深深感觉背脊发冷,萧玉舟不由皱起浓眉,“打扰倒是不打扰,只是玉翘姑娘刚才说香,我很好奇,是指哪里?”

咯咯咯……女子听后诡异长笑,“当然是肉香啊~”怕是对方听不明白,“你的胳膊上居然散发出了银碎的残余香味……瞧瞧,多香啊……”

女子自始至终均不曾回头。

可是萧玉舟反而觉得自己周身,已被无数道目光交织缠绕,俨然成了鼎中麋鹿,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处,衣衫遮掩之内,有道神秘的深疤一直很难愈合。

他莫名丢了几年记忆,除了此疤,再无任何蛛丝马迹。

手指始才触及伤口处,意外摸到一小撮头发绷绷作响,侧眼再瞧,不知不觉,他的伤臂间早被五六十根细发盘绕。

哪来的头发丝?萧玉舟难免触动,伸手拨开。

可眨眼之间,越来越密集的黑丝,竟如雨后春笋一般,自脚底软泥钻出,沿着长衫攀登而上,更多地缠住他的手臂,甚至一部分宛如铁线虫,凉丝丝地钻入衣服去。

好恶心!

萧玉舟提腿一摸小腿胫骨处的革鞘,抽出三角戟刺刃头,挥手削去,断发便如收割的麦茬,断却一片。

再割数刀,黑发便被削得支离破碎。

萧玉舟本想离开。

断裂的黑发骤然生生息息,总不能绝,来势汹汹,势要扭断萧玉舟的手臂似的,纠缠不休。

他甚至隐隐觉得,有尖锐的发丝涌动着,纷纷抵死钻入伤口,撕扯着难以愈合的血肉,剧烈的疼痛噬心刻骨,引得他这七尺男儿失声惨呼该死。

有声音道,“最是讨厌你们这些人,分明侵占了别人的东西,总不能乖乖归还。”

“这张皮子本来取着有用的,奈何今日就废在你身上了吧!”

无穷无尽的发丝始终纠缠不休,欲要将人活生生由内外撕裂。

萧玉舟痛苦一窥,背朝自己的女子已然变成一张单薄的皮影,被神秘的力量无限拉长延宽,扯成一张恢恢大网,遮住万般光芒,卷风一般袭来。

身陷囹圄惨境,他绝望提起三角戟刺刃头,做定玉石俱焚的打算。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吹起一阵轻妙的笛音,云白状的音雾化作陡峭的利刃,自女子皮囊之下划出一道光线,爆裂开来,无尽的黑发立刻像见不得光明的厉鬼,骤然畏缩化成灰烬。

女子惊声尖叫,被倾洒的光芒掩盖入尘。

没有打散的长发逃命般钻回地底,了无踪迹。

萧玉舟混乱的的视野里,顷刻多出两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各自风姿绰绰。

谢墩云悻悻收回步卅狂刀,对同样收敛玉屏笛的上官伊吹痞笑,“从未见过大人的援手出得如此迅捷,还说自己不认识这小子?”

上官伊吹不睬,仅对摇摇欲坠的萧玉舟淡道,“你,没那么虚弱吧。”

萧玉舟才惊觉自己失态,三魂七魄匆匆归神,双手拍拍衣衫间的皱纹。朝救命的二人连忙道谢。

上官伊吹才谢墩云继续散笑,“你瞧,这不就认识了吗?”笑靥随风,声音的余韵勾起旋儿,挂在萧玉舟的耳畔。

记忆深深处,竟十足得熟稔。

萧玉舟那一双惊魂落定的明亮眼睛,像被冥冥中吸引,略过痞子气十足的谢墩云,拐着弯儿,直飘去了上官伊吹帽沿底精巧圆润的下颌。

因死里逃生而激烈心跳,反复延续。

谢墩云步至萧玉舟的面前,勾着身姿,刻意割断了他探索的目光,从对方头顶捻住一块碎皮,指尖搓了搓,“绝对是真皮,弹性十足,宛如处|女,货真价实的。”

上官伊吹从不看萧玉舟一眼,只冷静道,“看来萧家店里卧虎藏龙,有人已经盯上这里了,眼下咱们得赶紧找到阿鸠,免得后患无穷。”

……

风大如雷,戚九假装闭了眼睛,等他把眼睛打开一条缝时,光明已经从世间消失。

唯有黑暗。

萧玉郎抱着他,颤巍巍得落在地面,干瘦的双臂明显耐力不支,不管不顾,直接把戚九撂在地上。

戚九“哎呦”一声,摸摸屁股底下,又滑又硬的大理石手感,渗透出常年不见光明的阴寒,可谓滴水成冰。

萧玉郎被他吓了一跳,季风幻彧中融化殆尽的瞳孔之翅,顷刻之间又从他的后背如笋钻出,拍打翅膀振如飞蛾。

有风乍泄。

狂奔的风涌呈扫荡之势,从戚九四肢百骸呼啸而过,他急忙匍匐在地求得安全。

待风过境,视野豁然开朗,四周原本的黑暗里,间隔一丈距离便点燃一颗阴沉沉的眼珠子,眼珠子也不似之前的鲜血红色,而是蓝盈盈的郁色,瞬时把整个空间里照耀得澜火通明。

戚九见惯不怪,可他的视线刚一接触到对方的身边时,才发现此刻的萧玉郎与彼时的萧玉郎大相径庭。

蓝光中的萧玉郎仅仅剩一把单薄的骨头,饥黄的皮理像一层发霉的油豆皮,紧紧包裹着四肢百骸,瘦削的颧骨,稀黄的碎发,无处不显得枯槁。

唯有眼睛,在同样的蓝光映衬下透着怨恨的黑光,丰满而盈实,仿佛眼睛里拧着一股劲儿,劲儿若松了,人就会死了。

而四周的情景便更是微妙,不似地面,而是地下,玄武黑岩铺得平整而光洁,仿佛浑然一体的岩茧,将偌大的空间包围得密不通风。

蓝光幽幽中,上千座水晶棺椁安静地躺在玄武黑岩之中,像排列整齐的魂魄,座西朝东,奔赴黄泉。

戚九的头皮发麻,禁不住犯怂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这个皮包骨把我拐到哪里来啦?!”

萧玉郎冥冥中感受到他言语里的颤抖,占尽上风,很是嚣张,又带着愤恨,“进来此地,你就和我一样,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