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眯起眼睛,原本惊魂未定的心情,因为猝不及防的人物横空出现,瞬间透骨寒凉。

临挂在半空的人,双臂后居然长着一对巨长又硕大翅膀。

不。

纵而那双翅膀真的像禽鸟一般密布翎羽,倒也显出吉祥如意的征兆。

然而,此人的翅膀全由活人眼珠组成,大大小小堆积成两片瞳孔之翅,虽然没有眼皮包裹,却分明感受到每颗活突突的眼球里,描绘着无垠的绝望和深切的悚栗。

若以色彩定论,当属森然然的冷黑。

再看此人面貌,本该是清风明月的一派好皮囊,经年累月的营养不良导致骨峋肌枯,犹胜干瘪的豆腐条。

此定为僵硬硬的槁黄。

于是黄黑呼应间,全然比不过他一双明朗透狠的眸子,俯瞰众生的表情亦饱含着扫荡之势。

恨不罹,怨不灭。

反复摧磨。

“地上爬着的人有眼无珠,天上飞着的人千眸万瞳,眼睛都被人偷走了,合该像猪狗一般趴着……”东佛病恹恹的语气令戚九瞬间回魂。

赶忙趁天上的怪人尚未发现,五体紧紧伏于地面,在膜拜的人群里匍匐,三翻四找,始才看见东佛像块摊饼一般熨帖着地皮,任凭无数膝盖滚轮一般压过身躯,死不吭声。

戚九把他的四肢百骸从地面顺利抠起来时,更多更密集的萧氏族人前仆后继,海浪一般自身周碾压。

戚九禁不住问道,“你可还好?”

东佛未答,宽大的帽沿低垂,阴影中央透出他的鼻翼,一抽一抽得擤动。

莫不是害怕到哭了

戚九伸手去摸,反被东佛黏软的掌心一把攥住,“若是能逃出生天,你不能弃俺于不顾,俺历经过的人情冷暖太多,况且尚拖着病央央的可怜身体……俺……俺不能死……”

戚九道,“这种事还用你交待?咱们四个一齐留下,必然四个一起离开,一个都不会少的。”

“况且我年岁比你大,定会照顾好你。”

话说,不知道谢墩云与白式浅被冲击到哪里去了,茫茫人海中,连背成云,挥袖成风,谁还能寻得着谁?

但闻,天上的人忽然咯咯尖笑不止,他那笑音凄厉横行,杀得每个人的耳骨内一阵刺痛,“萧家的王八龟孙们,一年不见,是不是极念着咱来的?”

萧家族人不约而同跪伏在原地,对着天空顶礼膜拜,叩首时十分诚心,撞击在地面咚咚有声。

那人也不多说,再道,“时辰有限,今年的祭品呢?”

一声令下亦如神谕降世,木然的萧氏族人蓦地腾出一条空道,位列两端,中间留着近百人跪在原地。

首位是家主萧轲,侧位是萧望山,其余均是家眷仆厮,全离不开此二人的血亲之内。

天上人阖掌而笑,幸灾乐祸的尖刻样子,吹得瞳孔之翅里的每颗眼珠子鼓鼓摇动。

“萧轲,萧望山怎么又见你俩个老不死的被献祭,你们差不多也就是坨狗屎了吧?任人肆意丢出来借端泄愤。”

“所以说,你们做人不如做条狗,畜生起码见了人还知道汪汪叫的,骂你们半晌,连打三棍子竟也敲不出个闷屁来!”

“你们说,自己是不是个废物,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是不是该去死?!”

……

一番羞辱之话让他说得义愤填膺,铿锵中不失阴哂,刻薄无度。

扬手再一播撒,从瞳孔之翅中喷出一股玄黑的诡异气粉,当头泼在准备献祭的人头顶。

萧轲与萧望山仿佛无觉,呆呆被骂着,浑身遍体脏黑不堪,平常里被族人尊崇致敬,此刻此时完全低贱如蝼蚁,任人肆意践踏。

戚九极度恐慌的心情一瞬里无端放松些许,想着那天上人出现于此的目标尤其明确,应该与萧轲二人有很深的恩怨纠葛,至于这种出场风头浪尖,过程撩猫逗狗的转变,一时也无从理解。

仅得屡走屡瞧。

于戚九思索刹那,天上人身后的瞳孔之翅微微一颤,无数的眼球里晶仁骤缩,再放大时,白绿相间的地面猝然变化,随之沉降起伏,绿宕白耸,由棋盘状转化为千沟万壑。

“一年里你们对我的种种不好我都牢记在心,所以当作惩罚,你们这些跗骨之蛆也都跟着去死吧!”一声爆喝。

地面上所有的人,献祭的,毋须献祭的,都如筛糠似漏入地沟,重重跌入深邃的坑内,插翅难逃。

戚九当即手脚一卷,严严实实护住东佛的头颅身躯,二人贴做一体,滚入坑内。

嘶!

肢体与石壁互相碰撞分外疼痛,露出的手腿均被蹭掉层皮,处处擦伤,虽不致命却疼痛难忍。

幸好戚九比起其他的木头人身手敏捷灵活,临落地时登脚一旋身姿,连连踏着平铺地面的人肉垫子,跃到沟壑阴罅侧,才把东佛安全藏下。

底层沟壑的内壁堪称鬼斧神工,光滑无攀,堪比密布青苔的井壁。

推测对方把人都丢入邃坑里,是想玩个什么游戏。

再一个眨眼的瞬间,从坑底坚硬的土石间开始裂缝,细密的纹路逐渐汇合作大的罅隙,宛若瞌睡的眼一扇扇睁开。

嘶嘶微微的喉音,便由地底顺利窜出罅隙,结成尖利的音浪,刺激戚九脆弱不堪的神经。

那天上人不再叫骂,于他来说,叫骂仅是口头上的宣泄,若要解心头之恨,哪里有见血封喉的快意。

于是高声而吼,“活人也想活,死人也想活,唯独夹着我这个半死半活的人,令我不死不活,何来天道?何来人道?还是我亲手送你们入地狱,你们自取灭亡吧!”

言尽于此,失去眼珠的萧氏族人突然被解封了喉部,分明不知道看得见看不见,一律鬼吼鬼叫得异常凄惨动人。

只见地缝里攀出了无数条干裂的枯手,接着是腐烂的肢臂,仿佛尘土分解了皮肤的骨尸,足个披着绿油油的尸毛,嗖嗖嗖从地裂中跃了出来,与惊声尖叫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咬成一团。

有人开始奔逃入道,曲折向前。

“快!背俺!”东佛的嘶哑呼唤一出,戚九挫身伏低,将人刚顶上后背,两只绿毛骨尸裂开尖利的细齿,左右咬在戚九的小腿肚,索性蹭破一层皮,却如风钻如肉里,火辣辣得肿痛,当即流出血来。

戚九惨叫,“东佛!你是死的吗?你踢啊!不然我怎么跑!!”

东佛使出全身气力,挥动软绵绵的腿,踹向脚底的两颗头颅。

咕噜咕噜,就掉了下来。

戚九觉得身轻,凌波错步,眨眼像窜天猴子似的脚底抹油。

小腿仍旧炙痛无比,低眸一瞧,两颗头颅挂在肉上,仍在不停啃食自己的肌肉。

这家伙是要吃人了吗?!

戚九的眸子喷出火焰,“东佛!老子日|你娘!”活脱脱仿了谢墩云的腔调。

东佛居然哑笑一瞬,“小兔崽子,你敢说此话可是要剜舌的。”

“且忍着点痛!”拼命抬脚对准足底头颅,迅猛再蹬,连击不断。

两颗头颅落地,咕噜噜滚回绿毛骨尸脚底,捡回来重新安在断颈之上。

戚九顺利逃离,可是仅为眼前,扑赴而来的绿毛骨尸连成一线铜墙铁壁,于狭窄的隧道中横扫而来。

跑得快得自如戚九,苟且逃着,跑得慢的人不容细想,怕是被活捉的一瞬,早被四分五裂了。

沿途上残肢遍布,血流成河,眨眼里数十人就变得零零散散,触目惊心。

戚九踏着血浪,很快就奔在最前,腥臭的气涌与愁凄的咆哮,共谱一曲肝肠断裂的死亡之舞,血袖长甩,跳得最是轰轰烈烈。

沿途里也瞧见几个被玄黑粉末接触的脏污之人,分明是被选中献祭的,真如牛羊一般被绿毛骨尸抬起来扯成数段,血肉模糊。

不多久,又自行复合成一体。

再逃,再死。

总也死不透彻,然而五体分裂的极痛却是无限的,所以永远也不会达到顶峰。

戚九见状犯了老毛病,狂呕不止,连东佛也背不住了,一把掀在地上,血泥沾了一脸一身。

终于,他才发觉自己对于血液的恐惧并不仅仅是因为胆怯,更多的属于内心厌恨,到了不能再忍之时,不是爆发,便是沉寂。

接踵而至的绿毛骨尸旋即靠近,铺天盖地披得满满当当都是绿毛,狂奔的杀暴终于席卷腾腾,尚未近身,把人的肝胆魂魄早已撕扯得碎烂。

戚九掏出蝶骨翼刀,闭上眼睛时,他是懦弱,等他再次怒目圆睁时,他该是谁。

不待他手中刀去,静听身后一声爆呵,“老子来了!鬼挡杀鬼!佛挡杀佛!老子怒了!”

强劲的腕力带动巨刀荡来,鸿鸿刀风堪比断浪的巉岩,将扑上来的鬼怪妖孽斩作两路,一道更深邃的刀沟划在脚下,哪钻出来的绿毛骨尸纷纷跌回哪儿去,大快人心。

戚九想回头,被谢墩云的大手一把捏住,快要捏碎似的。

“小九,你掌握更强的力量,还需使刀?”

“可是,你不是说需要训练……”

“此一时,彼一时。”谢墩云的粗糙嗓子骤而降了几度,“白疯子独自去攻击这层季风铸造的幻彧,他身体有疾,却执迷不悟……我只得跟他提示说,有一块季风被你无意间缠了幻藤……”

他怎么又唠叨起来了,在这关键时刻?

谢墩云突然避开话题,松开戚九的后脑勺,顺脚踹了东佛的屁股一下,冲着地下往出翻涌的绿毛骨尸骂道“再来啊!再来啊!老子的步卅狂刀可不是吃素的,三刀一横破了你们这群狗|日的玩意儿!”

也不知哪来的气,抬起自家巨阙大作狂风,掀起的刀气排排,列如戳天倒地的剛戟。

一刀一刀,把绿毛骨尸杀个片甲不留。

不像伸张正义,很有置气的嫌疑。

戚九始终没见谢墩云正脸,侧目而窥,瞧他耳根贴着侧颊处,隐隐约约显着个红掌印,浮在厚皮老脸上。

被打了?

所以煞气汹汹?

戚九心里瞬时明白了些什么,对东佛道,“谢哥来了,我去会会天上那个王八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