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笑:“多想无益,先翻出去,万一被削了再谈。”

二人相视一瞬,谢墩云笑意更深,“别扯淡,恐怕老子还得动手撂你过去,你那腿太短,哪能翻得过如此高墙?”

果然口臭!

戚九啧啧,“说得好像你能翻过去似的。”举头高望,防风竹栏一派千山鸟飞绝的耸然。

谢墩云最吃不了激将法,扛起步卅狂刀,“小九你别得瑟,老子背上千斤重,照样雁字归去。”

说着运足腿力,流梭一般从原地弹簧而出,快到一半高度的时候,五指与足尖齐齐施力,苍耳一般挂在防风竹栏半腰间,低头炫耀道,“小老弟,如何?”

洋洋得意的表情瞬间凝结。

戚九微微掀开右手手套,以银碎为器,稍加以冥想,眨眼编织出一道高梯架在栏间,一步一步登了上来。

“喂喂喂!”谢墩云的老脸要撑不住,流风回雪身姿一攀,与戚九同时登在防风栏顶。

再看戚九编织的幻梯一摇一晃,半虚半飘,似不扎实的成品,亏欠些火候。

谢墩云恐他控制不住银碎的力量,再告诫道,“花鲤鱼说过,你连这些玩意儿属什么都没弄清楚,千万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摆弄。”言辞很有老大哥的气派。

戚九道,“你们多虑了,这些银碎还蛮听话,养在手上除了重,暂时没有不舒适的。”

遂收了幻梯,心里也很奇怪,为什么旁人操纵银碎织幻,上面则会滋发出陈郁极乐的香味,反在他身上是失灵的。

不及多思,恰遇见季风短暂的停止,两人前后跃下,顺利翻在栏外。

暂且风平浪静,细细打量四周才发现,萧家店四方平坦,在防风栏外竟连一根杂草也找不到踪迹。

当初进入萧家店的时候,所有人只被奇异多姿的建筑所倾倒,料谁也没多看周遭草荒木秃一眼的。

朝前推进约五百步距离,平静停滞的气息突然凝固起来,黏稠如胶,戚九的呼吸骤而艰难,谢墩云催道,“小九,趴下!”

风本无形,树拽花摇始见。

完全来不及作出任何本能反应,季风已像屠户手中高起低落的菜刀,削割着凝滞不流的空气,一刀刀规律,从固定的方向横贯切来。

分明是有形有状的怪风。

戚九最先瞧见,但谢墩云最先反应,他一掌拍倒戚九,另一手猛挥步卅狂刀。

刀气如鸿,但与季风的鲸吞蚕食相逢,亦被削得片甲不留。

“退,退!”慌不择路,谢墩云揪住戚九脚腕,扯住人拼命朝后倒退,戚九四肢离地,仅靠腹部软肉撑滑着。

戚九惨叫,“哥!哥!再提高些,我的柱子快磨秃啦!”

谢墩云已经不能思考小九到底是哪个部分磨在地上,杀气腾腾的季风割在地面,草皮碎石碾作灰尘,甚至轻不能清,重不能浊,混淆得天昏地暗。

二人须臾邅迍,季风水漫头顶的一瞬,谢墩云撂开戚九,双手举刀对冲。

强大的风力崩压而下,纵得谢墩云手可劈山,臂可移海。

谢墩云双足劲蹬,地面瞬间裂作无数道深邃痕隙,寸厘塌陷,周身肌肉膨如饱涨的河豚,长衫里衬亦随即爆成片片碎布,炸飞开来。

谢墩云道,“阿九,快跑!”,口耳鼻眼内因压力渗出红丝,七窍流血。

戚九怎能放他被季风压死,第一反应伸出双手与谢墩云共同握住步卅狂刀,冒死顶住头上季风,边从银碎中幻出数以万计的粗壮藤蔓,放射状沿着季风交缠盘旋而上。

迎风碎裂的藤条如雨倾盆,不断还有新生的绿枝前仆后继,更稠更密更迅捷,飖飖张开。

谢墩云隐觉得步卅狂刀微轻,其实两人已经抵死支持了一盏茶的时间。

一个混脸淋漓,简直血盆间泼红撒浆,另一个冷汗如瀑,简直寒潭里几经挣扎。

再瞧季风间隔停了,而戚九手心里藤木交织的油油绿色,纵横叠错,最终竟然在二人头顶形成一堵数十丈的无规则藤蔓薄墙,刀刃一般锋利,遮蔽了半边日头。

缓缓松开四手,谢墩云拿袖子粗鲁擦了把血,满脸关公似的重枣猩红,小心翼翼地与戚九离开原地,撤回步卅狂刀。

颇为诡异,裹着绿帐的季风停留半空,不上不下,仿佛它天然便是该在这个位置悬停,再不需要去旁的地方。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二人面面相觑。

谢墩云口内翻涌血腥味,“那个丫头说得极对,咱们不能往前走,如此恐怖的东西从天而降,方才应该是咱俩狗屎运,不然当头切下来时早小命呜呼了!”

戚九也是心有余悸,并非他幻藤编织得栩栩如生,只因为这块季风就该在这片位置。

伸手没入藤蔓缝隙间,里面的季风仍在汹涌,渐渐有停伫的趋势。

迄今为止,他们所遇之事从未有这般灵异诡谲,戚九不禁头皮冷炸,搀扶着谢墩云往回赶,趁下一次季风起时,两个人已经安全蹲在防风栏上。

新一轮的季风飙发电举,自地面盘旋而起的零零散散,昏昏茫茫,皆可证明怪风的存在,绝非臆想。

以竹栏为界,外面涂炭,里面静和。堪谓风火两重世界。

戚九死盯着被幻藤包裹的唯一一块季风,随着银碎力量的紊乱,蔓枝叠雍的藤条开始虚晃闪烁。

旁人自然看不清什么,但在戚九眼底,它更像闪烁的夜灯一般,疏影横斜,绿光浮动,渐渐以其为中心,不断地召唤着其他季风前来砌合一体,形成未知规则的通透风墙。

戚九气馁,“若是我能以银碎做出些什么嚣厉的幻器就好了,最差编织一条遁土幻兽,亦能安全载着你我兄弟二人,躲过季风,钻去萧家族坟那里去的。”

谢墩云反不以为然,极力开解道,“你失了忆,连自己的脑子都搞不清楚,倘能强求?”

“再者,筑幻师可都不是一日达成,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没有日夜修炼,何以勾天绘地,镇伐四海!”

戚九益发沉默,“哥哥可还记得,东街市廛的梭蛇与鸣州城的噬齿沙虫?那些人虽被银碎寄生,却无历练自成。”

谢墩云仿佛深谙筑幻之道,轻蔑哼道,“你拿自己与死人和黄口小儿相比,岂非太过贬低自己的潜能了。”

像是无意提到了什么隐藏的痛,谢墩云由里及表都开始抽搐,脸泛青白,皱眉招手道,“你自贴了满手的诡谲银碎,任凭它们寄生于血肉,听你命令,就是天公冥冥中造化,相信会有你大显身手的一天的,走吧!”

初次探路告以失败,又不能叫萧家店的人知道谢墩云的伤情,两人掩阖起屋门,戚九翻出东佛医病的草药,选了几个有止血功效的煎作一碗。

谢墩云喝了药似闷闷不乐,略置气着:“四个人留下,仅剩你一个健全,余下的都他妈废了。”

戚九笑他啰嗦,想着方才惊心动魄的过程里,谢墩云从始至终对自己的周到保护,不由摁紧他的肩头,“小弟何德何能,才能换得大哥以命相待?”

谢墩云因为脸痛,勉强咧嘴丑笑,眉眼深处燃着火热的赤诚,“我与你,茫茫人海影流,其实第一眼已是缘分,毋须再分清楚。”

戚九有感而发,“小弟那时正是刚刚初醒,瞧见什么都觉得害怕,山底下刨出大哥时,亦是糊里糊涂的。”

他的眼睛开始闪光,粼粼莹亮。

像是触动了某个关键节点,谢墩云缓而靠及戚九身边,自他耳旁悄说了一句,“我心里,一直有个人……”

此话一出,戚九神色惊变,像被火燎烤了屁股,弹身急问:“谁在里面!”

谢墩云强调,“人啊,当然是人在心里面啊?!”

戚九侧身闪过他,蓦地打开屋内的珊瑚迎门柜,白式浅抱着纸伞窝在里面,恰填得严丝合缝。

再瘦点显空,再丰腴些正镶嵌在里面,抠都抠不出来。

“大神,你……”

白式浅明显尴尬,脸上幽冷的脸色白里透红,反手扯住一半的柜门拉了回来,遮挡谢墩云随即投来的视线。

“他在哪儿呢?老子看看!”谢墩云直步走了过来,天赐良机啊,正好可以观赏一下他的脸。

白式浅瞧他的黑靴步步逼来,手里的伞迅如雷暴,一击直戳谢墩云的肚皮上,把他敲回原来躺坐的软椅上。

五脏俱裂的疼痛,再次让谢墩云惨嚎不止,“白疯子,老子日|你奶奶个熊的,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老子白对你好了!”

“你的腿不疼了?你的胸不疼了?你把老子的肚脐眼子戳爆了!你这条冷冰冰的大白蛇,老子白暖着你了!”

白式浅艰难撑开伞,遮着脸,冷若冰霜推开戚九,道,“你先出去,我要治他。”

戚九苦笑,“大神,谢哥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们千万不要打起来啊,他刚受了伤的……”

两道冷风倏倏然砍在戚九的嘴上,戚九立刻改口,“我就呆门廊里,随传随到。”

对谢墩云投出一记“祈君保重”的眼神,断然关门去了。

啊!没义气的东西不止一个!世风日下!

谢墩云的嘴里波涛汹涌,口若悬河,白式浅已经完全遁形,他只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日天日地。

须臾,不知道什么东西径自骑到了他的腿上,死沉死沉的,还寒冰冰朝裤子裆里送冷。

仿佛一整座冰雕压顶。压得他这里,那里,还有某处一齐疼。

叫谢墩云无端联想起那片砍在头际的季风。

遂骂,“你个疯东西,你他妈不坐椅子,老子身残志坚,你坐老子……唔……”已被看不见的柔软堵住了嘴巴。

这是啥子情况?!

谢墩云唔唔低哼,他睁开眼睛死瞪着贴在脸上的白式浅,白式浅也冷冷凝着他,不带一丝情|欲。

于是,谢墩云看到了一只寒潭般透骨的黑色轮廓,那里面有玄墨描书的洪荒世界,积雪堆玉,山巅横卧,黑漫漫外白漫漫,延延无绝。

他看到了!看到了!

呃……

看到了一只放大的冷沉沉的眸子。

白式浅似乎闭了息,喘着气,幽绵绵的真气足而冲,以口对口,渡入谢墩云大张的嘴巴内,慢慢缓解了他肌理肺腑间的撕裂感,洗经伐髓般舒畅。

良久。

白式浅大约也没最初那般赘重,似乎还软贴了几分,冷森森的手轻扶在谢墩云心口,竟发了热。

谢墩云微微伸了伸舌头,借此缓解一下舌头的僵冷,无意识触碰了另一条柔软的存在。

……

白式浅反像被惊散的雀儿,抽刀断水,果决从谢墩云的身上退去,隐在伞下。

谢墩云的畅美舒服被中途遏止,意犹未尽里突然回了神,砸吧砸吧湿润的口腔,旋即嚣叫道:“白疯子,你他妈口水流老子嘴里了!你现在就给老子舔回去!”

白式浅背对着他,气息调了许久,才幽幽而道,“无聊。”

……

戚九侧耳倾听了一阵,觉得里面出奇安静,应该是不会打起来的,紧张过后肚子饿得要命,决定先去觅些食儿。

萧轲的宅子连着萧望山的府邸,兄弟二人不分主宅仅分东西,灶厨是公用的。

戚九屡走屡抬眼,天空里的云层依旧段段相间,不由慨叹这该死的季风到底会带来什么诡相。

忽听一个娇软的声音唤道,“让开!让开!可撞上啦!”

端着盘子的婢女一头撞进戚九怀里,撒了些菜汁酱肉在他身上,温乎乎的汤水渗透衣衫,黏着肌肤流淌而下。

闯祸的婢女吓得半死,从怀里掏出红罗帕子替戚九擦拭,戚九被她莹莹素手摸来扫去,窘态浅现,推着说自己收拾,就把帕子接到自己手里。

余下的几个婢女赶紧过来,一人端着一盘美食,其中一个将盘子放在干净处,蛮手拧住闯祸女子的耳朵,苛责道,“玉翘,你个死丫头,走路丢了眼睛,竟弄脏了客人的衣服,真该禀告家主,打死你个毛手毛脚的笨丫头!”

玉翘旋即眼含泪珠,潸潸然,楚楚可怜。

戚九应笑道,“无妨无妨,那菜汤并不烫人,况且衣服脏污洗净便是。”说着轻轻拨开耳朵上的手,对玉翘道,“还得劳烦姑娘替我寻一身新衣来换。”

那个掌事的女婢见戚九肯为玉翘出头,狠狠跺了一下香足,有些告诫玉翘道,“你自己闯的祸,你自己瞧着办吧!”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风波即平。

玉翘脱离魔掌,因戚九一席话转危为安,平复心情后朝戚九礼道,“除了公子衣服,连身上应该也是脏了,不然请公子随我来,奴婢先提桶热水让公子洗洗干净吧。”

“那……就不用了……”

“好呀!好呀!”

“公子,洗洗吧!”

不待戚九拒绝,余下五六个婢女团团围了上来,借助手中佳肴推着戚九,嬉嬉笑笑,吵吵闹闹,张张樱唇均要劝他去客房里洗一洗身体。

北周女子不论高低,皆有些开放好爽的姿态,恣意大方,对陌生男人全然不避讳,举国使然,更不要说萧家店的奴婢均是族内选的,一律萧姓,更肆无忌惮些。

戚九哪里有推脱的本事,左眼飘绿,右眼飘红,菜香夹杂了脂粉香,绑架似的把他推到萧望山府邸的客房去。

放下佳肴,几个女子一同动手扯戚九的蹀躞。

有个婢女端捧起戚九身后的蜿蜒长发,像捧起珍宝似的,细细打量他的发色并不玄黑,甚至像涂抹了棕红色的颜料,油润丰厚。

不由艳羡道,“公子哪里人啊?为什么看起来,跟其他异族来的客人全然不同?”

说着,也有人直勾勾得打量他的深邃五官,纷纷涨红了脸,又不好意思再瞧。

玉翘催道,“好了,你们这群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快让客人进去洗浴吧。”

说着将人引入浴室,里面的浴桶倒满热汤,鲜红的玫瑰花瓣在腾腾白烟里摇摇荡荡。

玉翘要替戚九宽衣,戚九勉为其难挤出笑意,“姑娘快出去吧,我自己来。”

玉翘奇怪:“家主宅子里的男女主人,甚至客人,无论谁要焚香沐浴,都是婢女亲自伺候的。更何况我还欠了公子的人情。”

戚九才不可能叫她脱,好说歹说把人劝到浴室外等着,自己脱个精光光,脏衣包成一团撂出浴室外的屏风去,这才像条滑溜溜的白泥鳅,滋溜钻进浴桶里去。

隔着屏风,几个女子守在门口喧喧闹闹,插科打诨。

戚九泡在热汤里听得清楚,隐约屏风处,来回梭巡着几道靓丽的倩影。

有人洗衣,有人烙衣,有人熏香,不亦乐乎。

就听玉翘娇怯怯唤道,“公子,您的衣物很快就能穿,不过您的里裤怎么不扔过来!我们一并给您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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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我不是故意断更的。

看我的眼睛。

里面是不是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