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浴场里的水烟,因为可怖的氛围倏而滚热,焯在脸上,汆一层绯红皮子,连根筋地影响到了脚底板。

东佛插嘴道,“小兔崽子,你的手怎么抖了一下?当心别削了俺的脖子根,还是把刀收起吧,俺不会逃的。”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正解除了尴尬之围。

戚九想,东佛半只脚已经跟着踏入龙潭虎穴,估计不会出口诳人,随即收刀。

彣苏苏将手轻轻拍在他的刀间,“先别急,咱们走了这些距离,你们不觉得分外安静了些?”言语所指,就是第四殿的殿内死寂无声。

想起彣苏苏能躲开龙竹焺无数次的追杀,也不尽然全部依靠着死去师父的本事。

几人终有些警觉,分成二路,彼此掩护。

果不其然,还不等所有人做足防备,一头庞然大物由第四殿的内间,夹着凉丝丝的风气撞了出来。

正是上官伊吹跨骑过的木象。此刻象背上坐着一个朦胧身影,完全看不清楚是谁。

白式浅眼尖耳灵,最先冷道,“你们呆着别动,我去会会他!”脚底凌波微步,肃风拂栏般蹬了墙侧,半空旋成一团凌然冷云,追上木象背脊去。

才喘不过一口气的空暇,木象之后涌出一团漆黑的魅影,千丝万缕的姿态绞如乌蛇,硬如钢棘,杀态汹汹。

彣苏苏叫着小心,弯腰拉起流苏裙摆,露出裙底两条又细又直的光洁小腿,腿肚上绑着粗布缝制的许多小袋子,像谢墩云训练她时专配的铅袋。

东佛的眼神溜溜贴着腿走,吹一声口哨:好腿。

戚九踩他一脚:是男人就一起先上啊!

东佛退一步,哝道:别小瞧了女人,尤其是敢当着男人眼睛露腿的女人。

三句话间,骇人的黑影包围了整条廊道,彣苏苏单手自布袋里摸了一把,绿豆一般大小的圆珠子,照准蠕动的黑色撒手丢去。

但见她出手不凡,极有女中豪杰风范,圆珠子仿佛会膨胀的海绵,待撞击魅影时,各个足有核桃大小。

轰轰然,圆珠子当即爆裂开来,迸溅出烟花一般的绚丽火色,火团簇新,毛发烧焦的呕人臭气,夹杂着血汁腐烂的恶味投作一体。

三人纷纷掩紧口鼻,圆珠子须臾在乌黑焦臭里炸出一条稀烂的通路。

彣苏苏道,“小九,你先进去,我死守着这条廊道,保你寻到大人后,平安出来!”

戚九颔首,领路跑在前面,隐隐觉得自己往前一步,身侧东佛退后三步。戚九伸手捉他胳膊,东佛软臂微滑,缩骨神功似的。

再捉,再滑,又捉,又滑。

东佛私声道,“你们是争破头想着入鲤锦门的人,而俺是想出去的,方向不同,殊途异归。”

“再者,俺还是跟着那俊俏娘们儿,更能保住命些。”言毕,已退回至彣苏苏身边候着。

这就都把他一人儿撂半道上了?戚九实在无暇多思,只好沿着魅影攀来的方向深入到底,最终重新折回第四殿内部。

偌大的空间内,早已奢靡不再,层层叠叠的黑发重新遮掩了整座浴殿内的奢华炫丽,孔雀翎制成的巨扇,依旧缓缓疏散着冰面间的凉意。

而此刻,凉意萧瑟,真正寒心砧骨。

“小哥哥,失礼了……”殿首垂落的冰蚕丝纱帐里,上官伊吹与龙竹焺曾秉樽对饮的玉簟间,新躺着一具娇柔媚骨的躯体。

大门旋即结了一层黑发织结的网,乌乌蠕蠕,堵了出路,将第四殿内包裹成密不透风的活茧。

戚九自内心生出一种寒涩之感,开口道,“你叫我哥哥,可不敢当,起码姑娘露一露脸,才能断出谁更值得被礼敬。”

嘻嘻嘻~女子软糯的嬉笑犹像毒蛇嘶嘶吐信,先是玉手轻钩着冰蚕丝帐,随而露出一张白腻至透明的小巧脸蛋,五官里透着奕奕风情,饶是勾人。

“竟是你!”戚九看出对方是走廊中撞上自己的白衣姑娘,旋即想起她身上曾冒出的诡异香气,立刻挑刀相对。

“还有我呢!”婴儿口齿不清的声音,阴嗖嗖,自女子怀中溢出。原来妩媚女子是抱着自家孩子喂奶,婴孩小巧玲珑,藏在衣衫内与胸房贴作一处,妩媚女子从帐中显身时,衣衫缭乱,露着双肩和丰满的半截胸房。

戚九避嫌,转身背对二者。

然而,诡谲的母女二人均是正常人的模样,可是幕天席地里充斥着血腥味的发丝,反而不知从何处钻出,实在可怖。

戚九大骇,脚心至头皮一路炎凉,用冰砧,以刀钻,均不过尔尔刺激。

婴儿唔唔喏喏道,“小哥哥,算起来,咱们应是第三次见面,闻曰: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今日本宫也特占了这块最贵的地方,请你坐一坐,叙一叙。”

戚九听她鬼里鬼气,不由强制自己的畏惧感,“我哪里有幸见过你这种怪气孩子?还有,你俩都叫我哥哥,难道不是亲母女吗?”

“哈哈哈哈!”婴儿萋萋笑答,“本宫的母亲怎么可能是一具肉白骨?她虽叫柳白骨,却是一尊极好器皿,可以盛放本宫去任何想去地方。”

言之,柳百骨伸出柔软的手,极尽宠溺地摩挲着婴孩光秃秃的头顶,引得婴孩咯咯森笑不止。

对方言谈举止易发熟悉,戚九微一思考,惊讶道,“你们可是医馆里的七姨太,和她诞下的诡异女胎!”

婴孩又是一笑,“桀桀桀,不错,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为恶源,形为罪薮,明台落尘,菩提垢姿,心无佛法,目外无天。”

仿佛念着咒,戚九的回忆被扯回那个历历在目的可怖夜晚,药坊主人一家突遭横死,被头发吸尽全身血肉,唯留一套皮囊瘫在地上。

此刻,墨黑的长发将四阖缠绕,必也是啖食了多少人的血汁骨髓,才能如此活灵活现,阴软如圜。

婴儿奶声奶气道,“本宫乃是沅殇鬼婴,手短脚软,就不予哥哥礼了。”咯吱咯吱笑得像喉头哽咽,森森沉沉。

戚九的额头瀑出股股冷汗,呕心之感浮在喉头,道“你或许已经吃了那么多人,应该不会大费周章,再多想吃我一个吧?”

本能反应这是一个圈套,他必须保持冷静,想到上官伊吹与其他人都在外面殊死搏斗,而他就更应该沉寂下来。

那是自然。柳白骨小心翼翼抱着婴孩,眼尾迤逦,虽是惨白羸弱却难掩眉宇间风流仪态,堪堪让人难以逼视。

当她贴近戚九的背脊时,犹胜攀附枝干的薜荔,足不能立,仅软绵绵地依附在男人肩背,兰香小舌似沾了戚九脸颊,黏黏吐道,“你错拿了主人的东西,今日,人家只想讨东西来的。”

柳白骨的四肢百骸便在他背后水般荡漾,一双无骨苏手由下而上旋转,肌肤熨帖,把他每一根汗毛都快摸遍了。

戚九斜睨脚底阴影,唯自己与贴人女子的,独独不见婴儿的,更感触不到任何稚嫩夹在其间。

柳白骨双手往他腿根一搜,戚九垂手稳稳扣其双腕,此一扣,可不得了,柳白骨的腕骨竟软如触手,充了气似的,内里空瓤。

戚九冷汗淋漓道,“不能摸,摸不得,你家主人丢了什么,姑娘但说无妨。”

柳白骨笑,“犀牛衔杯纹银壶的银碎。”

戚九,“……”

柳白骨,“主人隐约感知到了最远的这块,在鸣州城内,忖着理应最好取出,特赶来时,却已装在你的身上了。”

戚九里裤谨慎塞着那块小银碎,险些被柳白骨摸到,不由装傻充愣,“姑娘红口白牙,空口无凭,我这清白小伙子,不能由着你瞎摸瞎猜……”

搪塞的话没编完,一股强而有力的异香从自己裤里欣然怒放,甜有三分神魂颠倒,腻至七毫骨腾肉飞。是极乐世界的滋味。

“这番饱含仇怨的妙极香味,本宫料你,举世间也独独唯你我两个人,可以嗅得出来吧!”此刻贴背说话的,却是阴森森的婴孩稚语。

“你究竟是谁?!”戚九伪装的镇定瞬时崩溃,转身一削手中蝶骨翼刀。

柳白骨抱着阴笑不止的婴孩,自然而然,婷立于一丈后的距离,完全不会被削去一根毫毛。

沅殇鬼婴悚道,“本宫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缘何活该遭受生不如死的摧磨。”

“其实本宫更得先谢谢你,那犀牛衔杯纹银壶与本宫渊源肃深,你无意击碎银壶的同时,释放里面封印的地门幻彧,本宫的积怨跟着百鬼幻影夜行,才可重历人间。”

“银碎中的狰狞香味,就是我宿世的咒怨,刻骨的忧愤,烫心的孽仇,现在你说,银碎该不该还给本宫!”

戚九头皮炸道,“那你现在,是人是鬼!”

沅殇鬼婴从未露过正面,“非要说一个定义的话,本宫非人非鬼非神非怪,六道轮回无我处,天阙地狱除名外。”

好痛苦!好痛苦!活着时哪里都没有她容身之地,连死去,她亦不能灰飞烟灭。

银碎的香味骤然溢于戚九身表,随着婴孩的勃然兴盛的怨毒,瞬间充斥了第四殿存余的全部空间,满满当当。

封闭空间的漆乌发丝,根根汲取了极乐异香,被仇恨滋养大的仇恨,终而膨胀成可怖的难饱的魔。

戚九手中的刀,刀面嗡吟震震,他紧紧摁压双手,亦不如发茧生长的速度。

眼瞅空间越来越窄,极香越来越胜。

沅殇鬼婴抵死叫道,“念着你无意释放我的旧恩,把银碎乖乖还给本宫,本宫可以告诉你,你身上潜藏的一个最大的秘密!”

不然就以头发勒死你,再抢夺银碎来!

粗长的头发衍作藤蔓,迅速缠向他的腰身与颈腕,戚九本能退了两步,手里的蝶骨翼刀左右削砍,流若银梭,刀光连成一片闪烁的冷花。

缠上来的发丝层层断裂后,再有新的替补而来,回山倒海般,层出不穷。

戚九凝视定思,竭力保持自己不被对手轻易卡死咽喉,边朝门口艰难挪去,彣苏苏定会替他炸开生路。

见他抵死撑着,迟迟不肯就范,柳白骨准备出手之际,沅殇鬼婴告诫道,“无妨,先叫他吃吃苦头,自然就会主动投降的,不一定,还能日后为本宫所用。”

戚九的确深陷囹圄,越来越密集的头发如狂枭的兽刺,幕天席地只袭击着他一个人。

空气里的香味浓厚,近乎腐烂的淤臭,戚九手忙脚乱之余,忍不住嘀咕揶揄,可算把这香味闻到吐出来去。

僵持须臾,戚九的身上渐渐出现了深浅斑驳的血痕,发丝舔了他的血汁,更如饥饿的狼群,闪烁着絮絮黑光,纷纷踏踏,欲要刺入他的血管中去豪饮。

戚九彻底激怒,淌血的右手内忽然热浪披靡,许久不曾浮现的透骨黄印,从鲜红的血色中如雷暴裂云而出。

一方正的梵字幻印,瞬间由掌心隐约的佛铃圆印编织即成,戚九全无技法,一掌蕴涵乾坤,狠劈向发潮滚滚的最深密处。

梵字幻印斗转乾坤,化作三丈高大的金符,电驰雷掣,一击将如狼似虎的发涌,冲出第四殿的墙壁之外,撞出一方硕大的孔洞。

一时间,土石崩裂,尘粉汇雨,殿外的烈日光芒四射。

光线晕眼,戚九眯起眼睛时,包围着自己的头发间,隐约透出密密麻麻的梵文字符,飞星缭乱,跟着极速奔逃的发涌一同消匿于光尘中央。

沅殇鬼婴凄厉惨叫道,“是你!害我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你!我要先杀了你!”被柳白骨夹着身躯,从墙体间的裂洞一同遁逃。

戚九揉揉被撞击声镇得微微疼痛的耳朵。

“阿鸠!阿鸠!”

“小九!小九!”

上官伊吹与谢墩云前呼后唤的焦急声,终于能清晰地钻入他的耳畔。

戚九松口气,回眸。

困在第四殿外的人合力推开殿门,就看见戚九单手执刀,蹲在地上傻笑。

大家看我太疯癫,我瞅众人应如是。

全都一副缠斗许久的狼狈不堪。

除了东佛,那小子竟然如此聪明会躲。

戚九想:最惨的还是自己,他都破皮了哎。

上官伊吹一把扯住想冲上来的谢墩云的发辫,手中环月弯刀一推塞,最先奔向戚九的身边。

除了他的浴衣微破,整个人浴血奋战之后,简直就是流光溢彩。

戚九起身迎他。

上官伊吹一个精巧的闪身,凌空,坠地后。

最先紧紧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