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人儿明显觉察到攀附的背脊僵硬如刚,竹子的表情里有丝遭受嘲弄的愤懑,也有更折磨人的东西在吞噬。

“死白痴,你现在还考虑这些做什么呀?!”朱玉婷凄厉道,一双猪眼快要挤爆,“救我啊!我一口口饭,一口口肉,难道都是喂给狗的”

“况且,你刚把梅子弄出去欺负,如今她亲爹来了,能轻饶了你!”

闻言,梅子的脸色也是极不好了。

梅之洲哪里肯让旁人听见自己女儿的丑事,声音激烈道,“贱人,你纵凶伤人,心机歹毒,今日剜你坏心,杀你性命,都是替天行道的!”

剑锋倾力刺入,在她的胸口剜出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朱玉婷当即口吐鲜血,圆瞪的瞳孔里布满不甘。

猪面妇人害人害己,死有余辜。

可是……

梅之洲笑着面向惊呆的一双男女,“放下我的孩子,我就给你自由!”

又是自由!无论或者或死去,人都期盼着自由,可是这种东西,又有谁能真正拥有?

梅子打从心眼里害怕他这个爹爹,紧攀住竹子的肩头,使劲摇头。

竹子思来想去,缓缓蹲下身势,将人往下送,口里几近决绝:“我自小折磨你,欺侮你,现在为了求活,也不想你再拖累我,所以赶紧到你亲爹身边去吧!”

梅子支支吾吾,双手紧紧搂住自己的脖子。

两个人纠缠不休,梅之洲始才看清梅子隐藏在背后的腿,竟然是极度畸形的。

当年龙熙玉得知自己居心叵测,不愿再见自己的时候,他也仅知道她怀有身孕,却不知龙熙玉产下的孩子,竟是个天生残疾。

这发现无异于惊涛骇浪,他的眼神里,骤然聚成瞳瞳精光,有些飋人。

正巧周遭的家仆们,亦被妹子形状独特的腿给吸引,纷纷心内讶异。

趁此,梅之洲闪身抽出刺死朱玉婷的宝剑,身形顿化为一道阴风卷卷的扶摇,边走边旋起剑锋,数十步内连成圆弧,急转一圈。

牛头马面们尚未惊呼,只觉得脖颈间凉凉的,黏黏的,待剧痛倾袭心口时,血流如注似泉,蹬腿倒地便死,手中火炬坠在皮肉间,滋滋得炙烤着皮肉。

焚焦味一时大作,引人呕心。

梅之洲一剑便杀了所有的人,火光暗去后,阴冷无觉道“梅子不能是我的孩子。”

以剑指人,盯着竹子的脸颊,“你才是我和龙熙玉的孩子!”

竹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剑刃,汇聚的血液,一滴,两滴,滴入泥土里。

“因为……她的腿吗?”

哈哈哈,聪明!

梅之洲薄情道,“龙熙玉是龙氏家族的唯一嫡女,可是她的孩子如果是个女儿,不幸又是个残疾的话,龙氏家族的十几位表亲亦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龙熙玉为了躲避我,产子时隐藏得极深,所以,她的家人完全不知道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

“你与她生活的久,方才……也与她有过一场露水,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你应该也看清楚了。”

“想要取得龙家人的信任,我也还有办法,否则不会踏遍万水千山,来寻一个自己都未见过的废物女儿。”

“如今,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竹子思索,道“那我能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

“方才杀朱玉婷的时候,你的眼睛眨都不眨,我就看出你小子心眼够毒。”

梅之洲全然不顾亲生女儿满脸的讶异与慌张,犹如一只贪婪的豺,“金山银海,无穷富贵。”

“你想不想想不想要!”

“当然!”

竹子把身后人使劲一扯,梅子顿然失去支点,倒在地上的血泊之中,鲜血沾染了她丑陋不堪的鱼尾,竟像滋润了蔷薇,片片鳞层争相竞放,露出一些不曾看过的东西。

竹子指着她,道,“可是,我若做了你的发财工具,她该怎么办?”

梅之洲用死人的衣衫擦净刀口的残血,“毕竟是我的孩子,你想怎么办?”

竹子的脸色透寒,嘴唇因残酷而抿成一根线,“我娘……不,朱玉婷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其中有一句便是,不择手段。”

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已然能说出凶残至极的言辞,令人不寒而栗。

“好吧,”梅之洲转移视线,绝无留恋道,“我现在需要处理这些尸首,分身乏术,所以不能很好得保护自己的骨肉。”暗示意味甚为明显。

竹子也不说二话,一把扛起鱼尾乏力的梅子,哪里来,又钻往哪里去。

“竹子哥……”找回说话的力气,梅子开始低声抽噎,她的命途多舛,才相识的亲爹,竟毫不在意自己十几年来的磨难,眨眼便要自己的性命。

还有,竹子……她以为他在悬崖间的举动,会是一种冥冥中的善性。

然而,竹子一把捏住她的眼睛,足以捏碎她的眼眶,直痛得她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走到河塘边,仍是小时候的那个保留残忍记忆的地方。

竹子道,“梅子,人的本性是最不会改变的,就像你爹,就像我,就像死去的朱玉婷。”

一把将人撂入池塘中。

噗通!

直到水面间恢复平静,梅之洲才从身后阴暗的树丛中脱身而出。

“啧啧啧,”他道,“我毕竟连一日都没养过她,这女儿就跟捡来的一样,毫无牵绊,而你们自小一起长大……”

竹子明显又厌烦起来,“我的恶与你的贪对等,所以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也不必笑话谁。”

有理有理。

梅之洲偏头示意,竹子默默跟着他离开。

二人消匿后,戚九与上官伊吹始才从树丛后露出长身。

梅子肯定是不会死的。

果不其然,梅子大约总被竹子撂入水中威胁,偷学得一手凫水技巧,等恶人走尽之后,她才从水中爬上岸去。

瞧她身形孱弱无助,寒霜摧残过的秧苗一般,愈想愈觉得煎熬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不止。

眼中的珍珠便如泼洒的豌豆,叮叮当当得砯击在地面。

每次她哭泣时,都如信号一般,幻彧屡次发生改天变地的转化。

上官伊吹与戚九遂拉紧双手,白式浅给的蜘蛛丝早被戚九偷偷系在腰间,待幻彧荡漾起劲烈的波纹时,二人的视野同样跟随着扭曲不止。

可是这次幻彧的改变并未极快消散,反而如走马灯一般旋转,一帧帧画面描述着接下来的故事。

竹子与梅之洲折回龙家,顺利借助梅之洲掌握的证明,哄骗了龙熙玉的父母,认下竹子。

梅子蹒跚离开村落,沿途以讨饭为生。

竹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梅之洲却企图暗中控制他的生活,竹子与其恩断义绝。

梅子因为腿的原因,四处遭人欺侮,几近命陨街头,最终被一个蓝阶筑幻师所救,收她为徒。

竹子历练得愈发残酷,不但假他人之手铲除梅之洲,而且顺利成为了整个龙氏家族的主人,声名远扬。

梅子诚心侍奉师父至天涯海角,终而来至咸安圣城,筑幻师乃北周女帝大忌,天子脚下,不能自寻死路,所以蓝阶筑幻师以筑幻术驱赶整个花楼的人,鸠占鹊巢。

两人,机缘巧合,终于再次见面。

梅子依旧,然而竹子却不再心慈手软,他终于站定阵营,成了货真价实的刽子手,于是,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追杀与逃避。

逃避的始终是梅子,她总觉得竹子在水塘里放自己一条生路,是有意而为之。

直到花楼底下堆尸如山,再也盛纳不住任何一个多余的刺客时,所有的幻彧归位平和。

师父道,“梅子,你猜猜,为什么明知下场会分外凄惨,为师依旧励志做一个筑幻师”

梅子认真想,终不得解。

师父笑:“就如你分明清楚竹子的全部恶,可你依旧坚持回报他那若有似无的一丝丝善。”

遂又问,“梅子,你知道为什么为师会捡你回来”

“大约,是我的腿吧……”梅子坐在椅子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抚触腿部的鳞片,师父给她买了又长又漂亮的裙子,足以遮掩世人并不善意的目光。

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腿,是多么的恶心与丑陋。

“并不全是怜悯。”师父默默伸出右掌,他的掌心皮肉里,蓝色的幽光汇聚成一只灵活的天堂鸟,流苏长尾自青色的血管中摇摆。

梅子觉得自己的腿部俨然不受控制,每一片鳞甲都如应和节拍的双掌,开阖错落。

“确实是你的腿最先引我瞩目,但是你腿上的鳞甲竟然能呼应我掌心的夜极印,你随我多年,应该知道筑幻师所炼之气,均凝集于右掌,久成之后化为印记,利于编织幻彧。”

“无论多么精妙绝伦的幻彧,被破解之后均会归于虚无缥缈,而世间无精无怪,亦无鲛人存在。”

“那你的双腿,更不可能是一条简单鱼尾,所以我猜测,你的腿外完全不是鳞甲,而是一层无法消弭的幻彧伪装。”

“梅子,幻彧是这世间最引人逍遐的东西,大,可过海阔天空,小,可过蝼蚁沙粒,无论枯荣美丑,全凭筑幻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妙手编织,足以超越视野的长度和生死的深度。虽然危险如曼陀罗花,但怎能不令人迷之向往?”

“为师一直愿死,以换之而求之。”

戚九与上官伊吹闻言骇然,其实当幻彧停止之际,二人已经抵达后潜伏暗处,耐心听二人之间的掏心对话。

当蓝阶筑幻师的大胆狂言吐露完毕后,便听见花楼外有尖利的笑声源源而来。

“不错,不错,你虽然身为蓝阶修为,但是却能觉察到如此隐晦的秘密,的确不容小觑。”声音如若初月婴孩,虽是混沌不清,阴肃之气扑面而来。

“你是什么人竟能看破我花楼外的幻彧!”蓝阶筑幻师立身而起,将梅子稳妥保护在身后。

婴孩没有露面,咯咯奸笑道“区区蓝阶筑幻师编织的幻彧,如何能遮挡本宫的法眼。”

“暂劝你莫用自己手心的夜极印来对付本宫,否则一定会毁去你全部的修为!”

算是警告般,一股勃然黑致的烟气自地底渗透而出,不断蛇状攀爬而上,将花楼外侧原本布置妥帖的幻彧牢牢包裹起来,整个幻彧顷刻变得尤为结实。

好可怕的筑幻术,堪称诡谲至极。

蓝阶筑幻师隐去右掌的蓝芒,“你想怎样?”

“我想要她腿上的鳞甲,而作为回报,我可以还她一双好腿。如何?”

“我们怎么信你?!”

婴孩张狂阴笑,“由不得你信不信,因为这里,是我说了算的!”

言罢,无数的发丝如扯不断的幽魂,从整个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了进来,牢牢得将梅子与蓝阶筑幻师捆锁起来。

梅子惨叫,“放了师父,我不要腿!”

婴孩的长发将所有的尸首摆成法坛的模样,乌黑油润的发丝,如同脏污的油汁,把梅子的腿卷得结结实实。

“由不得你拒绝!”另一部分发丝高高立起,合聚成两支锋利的发锥。

“你的师父也难求自保,因为,我还需要他掌心的夜极法印,来替你的鳞片开光呢!”

发刀刺向蓝阶筑幻师的掌心,把里面的极乐鸟血淋淋地剜了出来,一圆带着噩梦记忆的幻彧,打入梅子的眼前。

梅子凄厉惨叫,“腿,给我腿!”

上官伊吹严肃道,“已经到了幻彧的尽头,不能再看下去了,否则我们就会进入循环,永生永世走不出去的。”

他腰间的玉屏笛钻出白烟,自幻彧中打开出口,戚九慌张把系在身上的蜘蛛丝不断回收,再回收。

白式浅,你快回来啊!

一道华光乍现。

二人顺利从幻彧中逃离,上官伊吹瞧戚九的脸快涨成猪肝色,扣起二指,使劲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醒醒,你手里干什么呢?”

在幻彧裂缝即将闭合的一瞬,白式浅从里面慢悠悠执伞迈出。

这位爷爷。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戚九偷看上官伊吹狐疑的表情,包括自己手上奇怪的动作,微想了一下,下意识地勾着上官伊吹的肩头,佯装筋疲力尽道,“我好晕,借您的身体缓一缓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