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的心尖儿顿缓了稍缓。

他的脑瓜子几日里来,填鸭似的塞了形形色色的见闻异事,唯独此刻的惊艳一眼,又彻底把脑子倾倒个干净。

舫上的俊艳男子约如神游,肆意轻靠着窗棂不言不审,丰仪夺目的半颜仔细遮着一张紫龙睛纹面罩。

舫内明夜珠的光泽徐徐透出琉璃窗外,折出斑斑彩斓,未曾遮掩的面庞,便最先勾勒出横扫千魂万魄的异艳。

仅半颜,足以抵去整座圣城的盛世繁华。

二十八卫宫来回严苛巡视,但自始至终未见一人敢与其眼神交流,或是打断他的游思。

此人长得真是极美,世间再无第一。

戚九捧着发胀的脸蛋子,像熟透的番茄,红扑扑得快要喷出甜汁来。

施礼的众人纷纷伏低身躯,诚示恭敬。

戚九可等不及礼毕,一个头使劲磕在地上,又翘首抬起,心里鬼使神差,反复祈祷:

看我!看我!看我这边!

画舫乘水一纵,便从高耸深邃的桥洞里消逝。

什么都没有了,包括那个并未遂愿看来的美艳男人。

简直把他的魂儿生生扯断。

戚九爬起来便要冒失追去,伏地的群人里仅有他一人胆敢起身,万分扎眼。

来回巡逻的禁鹜卫最先察觉到他的异动,而且还是朝着皇家画舫离去的方向。

逆贼!

十几名禁鹜卫手提长刀,顷刻纷如雁至,足底威风。

戚九自人堆里艰难追了两步路,恨不能踏着人背略过,冥冥之中感觉飒飒疾风飞过首顶,黑鸦般的杀气腾腾身影,已然横亘在前,从四面八方阻隔了他的去路。

绝不施舍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禁鹜卫中一人旋即抽出长刀,话不多讲,“贱民狗胆包天,快拿命来!”

出刀呈断水之厉势,月影下顿时升出一闪快电,斩向戚九的小脑瓜。

伏地的群人顷刻抱头滚开。

眨眼间,方圆之地里仅剩下寥寥十数人。

戚九眼睁睁瞅见刀锋闪烁,自己的脑袋即将变成乱刀下一切为二的西瓜,腿脚竟不软瘫,眼神竟不花乱,直勾勾喊道“敢挡我者,死!”

不知缘何。

他的右手竟下意识地抄入怀中,掏出犀牛衔杯纹银壶,壶中的香味冥冥中馥郁至极限,像要爆炸似的。

随之趁手投掷,正把银壶砸在砍来的刀刃中央。

“噹!”

银铁相撞的瞬间,碎裂成块的壶体内爆出一团垩白的粉烟,极速扩散开去,消散在混混沌沌的空气中,整个世界仿佛被奇香编织的帐,密密织织得蚕裹起来。

众人微楞。

华白的月光渐渐猩红起来。

一瞬,地面凭空耸起一道透黑的扶摇,由小变大,自弱衍强,最终东北艮位置幻变出一扇阴森可怖的高身巨门,外檐缀白骨头颅,链边铁框,处处透出阴寒孽障。

幽门轻移,掠影千里,鬼气铺天盖地,幽森的亡灵自门中的接踵摩肩踏出。

七月十四夜!

地门广开!

百鬼夜行!

有人这般声嘶力竭,便全部一起失魂得奔逃起来,甚至边逃边喊,哭声,惊厥声很快交汇聚一体,充斥在咸安圣城的各个街角巷深。

围攻戚九的禁鹜卫俨然骇怔,举刀冲向地门高敞的方向,阻止魂魄涌出骚扰人间。

戚九亦然刻骨害怕,步步朝后退避,忽然感觉右手的剧痛仿若蛇钻,抬手一瞥。

右手的皮骨中隐约投射出一圆赤金色的光斑,状如佛铃,渐明或暗,最终仿佛烛火残灯一般,再一眨眼,什么颜色都消散干净。

为什么会这样!

戚九眼看着手间诡异,又看看满世界都是嘈杂夺目的光影,人们呼天抢地的悲凄,与阴嗖嗖的厉气相辅相成。

仿若炼狱一般浩劫。

这不是他的错,他仅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刀锋而已。

想着,戚九不再追逐那位俊艳男子的方向,准备混入鱼贯的奔逃人群中,先逃离是非之地。

始才足底奋力一跃,竟像登风一般,跑得飞快,眼瞧着马上能脱离危险之境。

救命!救命!

人群吵嚷,有孩童的啼哭断断续续,声音格外刺耳。

戚九寻声望去。

扫见一具形容可怖的恶鬼,正困住一对可怜无助的母子,枯白的手骨拖紧妇人的脚,往大敞的地门拽去,而小孩子抱住妇人的肩头,死死不坑撒手。

戚九内心稍一挣扎,转头奔向恶鬼的方向,他从未觉察自己的身手如此轻灵,腰身微转,双腿如脱兔横批,劲袭在恶鬼头部。

一脚把恶鬼的头颅踹个老远。

妇人得了机会,翻身而起,跩着自家的孩子极快地消失入滚滚人潮。

戚九“喂!”了一声。

无头的恶魂并不去捡自己的头颅,匍匐在地上一手捉住戚九的脚腕,把猝不及防的人使劲曳倒,往地门里拖去。

等等!

戚九连踢带踹,翻身打滚,怎奈腿略短了些,如何也踹不到对方身上。

不由急道,“放开我!放开我!有本事你放我起来!我保证不打死你……是我保证一脚送你回阴曹地府!”

无头恶魄哪里能听懂他的威胁,随着许多返回地门的游魂,各抓住了许多的人腿,如晕醉的疏影,摇摇晃晃地慢慢聚拢。

戚九眼瞅着自己作的孽,即将要报应在自己头上,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救救我!救救我!”

谁肯来救我,我就做谁的小牛小马!!

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