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中噼噼咔咔的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像是地陷般,数十丈的山岭,自戚九手指的方向倏然沉降,土石瞬间惊如散雨,溅起弥高的尘,形成一方灰蒙蒙的罩。

“你老母个熊!”

谢墩云一手拽住骇傻的戚九,拖死狗一般,往地陷之外的安全范围抵死奔逃。

戚九边跑边回头。

绵延不绝的峰峦一座压倒一座,惊得日色失华,苍云异状,寰眼内,皆是一片蒙尘狼藉。

他的心,无端随着山崩地裂一并抽痛。

仿佛冥冥中在担忧着什么,又或是牵挂着柴苑里曾经出现过的谁。

不由放声大唤道“我只不过随手那么一指,怎么可能瞬间毁去数十座山头!”

谢墩云可没空安慰他,脚步湍急如流,一面躲避头顶的石木坠落,粗声呵斥道“傻小子,你怎么可能用一根手指毁天灭地?”

“这都是幻!一切都仅是幻罢了!”

二人跑出许久,大地终于停止躁动,谢墩云随手丢开戚九,滚地连翻数圈,才停下身躯。

戚九可惨多了,一嘴巴啃在泥潭边,整整摔个大狗趴,肿着桃儿似的眼睛第二次回望。

重峦叠嶂眨眼夷为平地,视野所能扫及的四下里,水洼星罗棋布,田畦交错,竹木荫翳,天野一色。

“这……这……”戚九的眼睛瞪得极圆,明亮亮的潋滟。

“就跟你说了,一切都是你的幻觉罢了,确切说,在我的记忆里,就从未在中原湿地内,见过如此拔天立地的山脉。”

啊~

谢墩云恍然彻悟,“难怪老子今早被泰山压顶都没被压扁,原是咱们都中了幻术。”

“不过这层幻境布置得真是出神入化,足以以假乱真,连我这个行家里手亦被欺骗至深,由此可见,因是个顶级的筑幻师所为,真是天外有天。”

筑幻师?

不管戚九如何云里雾里,谢墩云径自走到野水滩边,捧一把略显浑浊的黄水,先将脸抹净。

待那颗灰溜溜的圆脑袋重新转过来时,谢墩云的俊脸上只有眉眼顽劣的笑韵,和船儿一般弯翘的唇角。

“老夫自顾自叨叨半晌,估计小哥儿你的耳朵要厌烦了吧?”

“你就当我是人老嘴碎,噤不住的废话连篇,老毛病了。”

“见谅啊,见谅。”抱拳示诚。

戚九明显是云里雾里的表情,直把谢墩云上上下下再细瞅一遍,“大哥,你不显老啊?!”

谢墩云明显自得,呵呵而笑“怎么不老,老夫已近知天命龄,若是青壮时肯成婚生子,儿子亦小哥儿一般年岁,若再早生点儿,孙子都要打酱油……”

根本不等他说完,戚九弹指展开蝶骨翼刀,刃面光洁如镜。

“你自己好好端瞧。”

谢墩云不屑勾唇,迎着折光漫照,刀面铮铮灼灼,隐约里,显出一张英姿勃发年轻的脸庞。

嗯?

难道,世间真有人能被雷击后返老还童?

害怕暴露心声,谢墩云的惊异脸色极好得被压制下来,瞧戚九反应平淡无奇,也无狐疑,想着对方正模模糊糊,趁手推开脸前翼刀,自然改口。

“胡说,胡说的,我这人经年浪荡不羁,乱舌吐粕,以老自居占人便宜,更是家常便饭,勿见勿怪。”

遂而笑意满满,“小九是我的恩人,如今,咱们难兄难弟一同从幻彧中挣脱,想你又无处可去,而我又初来乍到,正好拜个半路兄弟,以后上路也能相互照应,可好?”

戚九的神思尚未恢复正常,一半想自己失忆的部分,一半想自己看见的部分,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不好,不好,谢大哥你说的那个幻彧或是烟消云散了,可是我并不能离开此地。”

“为何?”

“其实不瞒大哥,早先说过我是失忆的糊涂人,无论是人是物,都分毫没有印象的。”戚九从怀里坦荡掏出三页黄纸,抽出第二张图示。

“目前,我仅有些线索,你瞧,留信的人送我一柄精致薄刀,摆放了一院子的金橘叫我吃,还言明让我别乱跑,等着他……”

“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去等谁?!”

谢墩云一把扯过黄纸,仔细看过笔迹,又置于鼻尖扫嗅,伸舌沾着纸角一舔。

“给你留话的人,笔体峋瘦,重舒并济,濡毫饮墨能透纸三分,必然是个腕力劲厚之人,修为功法必定属上程高手。”

“而且,纸上笔体全部细细略呈左傾状,指明书字的人善用左手。”

“再者,此人虽命你醒后吃橘子,却赐世间罕见的珍兵予你,再以顶级幻术创出一群高山万象来困住你。”

“加之戚小弟你容貌秀异,大约来自异邦,或者混血,由此观之,你的身份应该算极其特殊的存在。”

戚九听他分析,简直就是黑夜中点燃了明灯般,一双茶色眸子水光漾然,冉冉生出希望的薄烟。

“谢大哥,我觉得你好聪明睿智,那你能不能猜猜,我该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谢墩云正等着这句话撞来,“其实我早对你的右手颇有些兴趣,能不能解开绷带,让我瞧瞧。”

戚九旋即卸去缠带,露出光洁如玉的右手,“这手,可有什么好看?”

他人虽不甚高壮,一双手骨匀皮嫩,连每一颗甲片都如涂抹了蜜油的粉贝,尖笋笋得散发出红润的光彩。

谢墩云的眸子瞬间黯去些光彩,笑意依旧荡漾,“没什么意思,既然你的手安然无恙,为什么要缠着藏着,偏叫人误会。”

“这手为何被包扎着,我也无从知晓啊?”

戚九瞪圆眼睛,直勾勾盯紧对方,“谢大哥你说的好些话都令人糊涂,什么幻彧,什么特殊身份……我现在失忆了,脑子很笨,你可不要转弯抹角地骗我啊?!”

谢墩云旋即开怀大笑,“谁哄你,只不过我现在给你讲一千,道一万,你也是听不懂的,何苦费舌?”

也不顾戚九满脸被小觑的愤懑,径自催促道“反正你瞧,我是肯定不会留在此地的,你若不嫌弃,就跟我一道,从此我就是你的谢大哥。”

“若不然,你想剥橘子,还是削你自己,悉听尊便。”

完全不给对方留任何思考的机会,大步流星朝着日暮西垂处走去。

戚九环手抱怀,坚决不走。

远听某人朗朗一句,“这种鬼地方泥水聚寒,四阖封闭,阴魂不散,最容易夜行触鬼了。”

鬼?

戚九孱躯一震,旋即唤道“谢大哥,我忽然之间觉得吃橘子没有什么意思,还酸,咱们比肩同行吧!”

说着,狗儿一般小跑,屁颠颠地追逐着拉长的背影而去。

二人徒步行走两个昼夜,一路山水入画,但是人迹罕至,待第三日晌午,才瞧见农舍隐约。

谢墩云特意去跟村子里的人讨口干净水喝,随口问了一句如今年号。

农村人目不识丁,仅大概说是夔元七年。

又问哪月哪日。

对答:再过二日,便逢中元。

谢墩云捧水碗的手倏然一松,脸白得如刷了垩粉般,陶碗落地碎碎,撞击的声音格外刺耳。

“对不住,对不住!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戚九忙跟人道歉,俯身去捡拾地上的碎渣。

谢墩云仿佛陷入囹圄,难以脱身,恍然,对戚九低咛,“别捡。”

自己俯身一把抓向满地的碎陶,也不知用多大的蛮力,瞬间从指缝间滚出猩艳的血汁。

戚九立马捂住嘴,呕道“我晕血!”狂奔出门去,哇哇大吐一场。

等他勉强扶着墙回来时,听见农家人怔怔诺诺道“仅不过是一只粗碗,用不着拿自己的手来赔偿啊!”

又听谢墩云声色冷峻,道“请问此地若去咸安圣城,约是几日?”

农家人思考半晌,含糊对答“徒步需七八日,若乘快马,风调路顺,两日内足矣。”

谢墩云心内骤起波澜,惊涛骇浪!

他根本不是返老还童,而是重生!

在这该死的节骨眼上,被一击惊雷劈得重生啦!

谢墩云转身便往出冲,火急火燎地骇人,戚九迎面推住他跌跌撞撞的胸膛,关心道“难道出什么急事了吗?”

谢墩云道“我现在就要赶往咸安圣城去,你走不走?”

戚九蹙眉,“老农都说了,需要快马才能赶到,急也没用。”又转向农家人方向“您们这村子里面,可有谁家养马?”

“不成,咱们没钱。”谢墩云的玩世不恭早已荡然无存,他真的很急切,肝火沿着内脏一路灼灼,眼眶险些喷出红丝来。

若果,这是上天赐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就要在紧凑的两日里,抵死奔至咸安。

“有钱,有钱。”

戚九感染到了某种催命的情愫,连他的神经亦绷直如弦,挺身而出道,“我这身锦绣半臂,应该十分值钱。”

趁着暮色暧然,红彤彤的云霞底,前后蹿出两道骏驰的长影。

谢墩云骑马在前,侧首而问“你怎么能知晓这村子里会有快马?”

戚九牢牢攥住马缰绳,生怕一个不当紧跌下地,身上立刻被踩成马蜂窝去。

心里忐忑不安,嘴上一字一句解释道“应该算是某种突发的直觉吧,假设村中无马,那农家人也不会轻易说出,两日抵达咸安圣城的准确时辰。”

“原来你并不傻,真的只是失去记忆而已。”

谢墩云心里慨叹,如果不是被接连的真相所刺激,他也不会忽略任何蛛丝马迹的。

“不然你我共乘一骑?”看戚九的小身板在马背上摇如舟棹,唯恐他失足摔下来,被马蹄践踏。

戚九笑道“不需要,我从没有和人共乘的习惯。”

呃……

他不是失去记忆了吗?为什么会说出如此肯定的语句?

才一想,戚九的脑子似灵光乍泄,支离破碎的错觉瞬间滚入颅腔,又眨眼消散。

马蹄凌掠而奔,四蹄间繁乱的击打声,踢踏踢踏,朦胧中有人的温柔长手,如透过层叠纱衣的玉挠,撩撩拨在他的腰前,辗转,再拥紧。

戚九的脸旋即涨红,低语“别闹!”,伸手往背后一轻推。

空空如也。

他的表情瞬间凝滞,往前彷徨一瞭,谢墩云的背影马上要钻入天边的云际,无影无踪。

戚九不敢再陷入莫须有的诡谲臆想,扬鞭催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