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黄粱一梦般惊魂未定,异族男子显然自己先骇了一跳,直挺挺坐起身来。

定魂再看,周围帘纱重叠,具器新亮,却没有一处是熟悉的。

这是哪里?

脑仁空荡荡得翁鸣,下意识地检查身上穿着。

索性,衣衫整齐毫发无损,唯独右掌蹊跷,裹缠着洁白的鱼纹细绫,仔细包扎。

可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

比如他怎么来到此处,再比如他怎么躺到床上。

还比如,他自己,又是谁?

翻身下地,屋内仅有他一人过度紧张的呼吸声。

淡茶色的眸子骤然警缩,红木桌上正静静躺着三页薄纸,锦鲤镇纸稳压。

第一页写着:你的名字叫戚九。

第二页是画,详细描摩着蝶骨翼刀的簪刀互换原理,以及如何操作的简易图样。

翻开第三页,赫然:乖乖吃橘子,别乱跑。

戚九摸摸头,膏发间,真盘着一根小指粗细的长簪,依照图画指示,抖手轻送。

细簪立即蝶羽双展,绽出一刃寒蹭蹭的锋芒。

来不及惊赞,门前似乎人影错晃,寒蝉惊叶一般迅捷。

是谁?!

戚九随手揣入三页黄纸,开门便瞧,黑虚虚的人影杵在眼前,遮去一半日头。

竟是一具等人高壮的木偶人,身上华衣斓裳,枝发曳荡,唯独是个没脸的,好似涂抹白浆的干尸。

戚九心内失声:什么鬼?!半个魂儿简直要惊散了。

“来个人啊,救命!!”

有人直接替他先叫唤出来,哭鬼嚎狼的调子抖了十八道弯,遥遥迢迢地从木人身后飘来。

无知的我,也很需要人救助啊。

戚九蹙眉,额间沁出层层冷汗。

木人才不等他反应,伸出木手一把紧攥他的衣领。

戚九本能抽出发间翼刀,抵死拨开对方的钳制,滑身一跃与木人擦身闪过。

始才看见柴苑里满满摆放着上百筐的橘子,芬郁扑鼻。

那张黄纸上说的清楚,叫他吃橘子,别乱跑!

这么多橘子,吃到死也是吃不完的。

戚九大约是有些迟疑的,可一想起那具阴森森的木人,仍守在原地紧盯着自己的背影,随时会再反扑似的。

转石径,出柴门,沿路繁花相送。

绝不会多看一眼!

待人跌跌撞撞跑出一段路去,再回首,木人与柴苑被葱茏的树丛慢慢吞噬,消匿了踪影。

戚九不敢停脚,愈跑愈觉得惶恐,远方断断续续的求呼声,拽着他不停追寻。

绿退黄出,眼睛所能观测到的地方不再绿树成荫,山石逐渐显露,仿如堆叠的石梯,托着他稳稳下山。

呼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四周又陷入某种森人的沉寂,只有乌鸦低低的嘶鸣。

戚九执刀的手青筋暴起,目光扫视过每一个可能钻出人来的缝隙,石涧,树丛,但凡是不见光芒的阴影下,都要注意提防。

“哎呦!”消失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到底有没有人肯来救救我啊!”

听之如雷贯耳,戚九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忙应声着“你在哪里?我来救你!”

对方似也等不及,声嘶力竭道“我在这里!里!里!”

山石如簇,乌嶙嶙的堆砌成一道斜坡,像是开山巨斧横空劈出的一道天然斜面,大树似是遭遇雷暴,全部烤得焦黑,冒出缕缕青烟。

两人一呼一应,终于在斜坡下会面。

石堆里,一颗土溜溜的脑袋在缝隙间摇摆。

戚九赶紧冲上前去,搬开那人身上倒瘫的碎石。

一盏茶功夫,才把人从危险的碎石砾中刨了出来多半。

那人上半身刚刚脱险,双掌运足内力,左右一拍,压在后半身的石块瞬间炸碎。

边滚边爬捉住戚九的手臂,拖着人就往远处奔。

轰隆一声,眨眼的功夫,原来的山坡尘土高扬,塌陷进去。

那人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而后笑眯眯地拍拍戚九的肩头,“少年郎,今日多亏你救我这条老贱命啦!”

戚九瞧他满脸蒙尘,连鼻孔里都在喷土,唯独笑起来上下两排大白牙皎洁整齐,十分好看。

那人又讲“说起来,老夫也是倒了血霉,昨晚夜行时被一击响雷直劈脑顶,本以为双眼一闭该去见阎王的,睁眼居然被压到山石底下。”

“妈的,老夫差点以为自己成了转世孙悟空,得压它个五百年以上啊!”

戚九好奇地盯着他一口白牙,上上下下,开开合合,迎着高升的艳阳,投映得整张蒙灰的脸熠熠光彩。

那人终于察觉自己话多,微运了运喉头老痰,清声道“老夫谢墩云,敢问小哥儿,姓甚名谁,老夫若要报恩,也得先得知恩人大名才是。”

戚九直言不讳,报上姓名。

谢墩云连忙谢过,继续问,“这方山头可是有称有谓的?”

呃……

戚九摇摇头。

“那这地界又属哪里?”

戚九更加迷茫地摇了摇头。

怪事,这少年郎不会是个只知道自己姓名的傻子吧?

谢墩云仔仔细细地打量,忖着自己也算是个阅人无数的江湖老油条,五湖四海内,倒是还从未见过如此风姿卓然的青年。

约莫是刚二十出头的光景,额饱鼻挺,眉眼隧深,星眸呈淡茶色,犹如绀黑的金兔毫盏内,盛着三分有二的清亮茶汤,微晃一晃,金毫旋即交相辉映。

卷曲的发丝似挽半挽,独独留下几绺编成细辫,犹像一半的异域血统。

谢墩云忽然伤怀,就是白家堡的少主尚活着的时候,风华正茂,也难及此子五官内蕴藉多情。

他最喜欢通过观察来揣测别人的身份,不由再试探,“老夫现在浑身脏污,实在不宜与人谋面,不知道可否能到小哥儿家中盥洗一番?”

戚九反倒奇了,“大哥怎么知道我在附近住?”

又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敢回去,那里有尊无面木人守着宅院,我不要回去。”

谢墩云诧异,“小哥儿身为堂堂六尺男儿,竟能被一个木人骇得魂不附体模样,这反倒叫谢某更为惊讶。”

“其实吧……”戚九扣扣手指头上的指甲,“我失忆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座房子究竟是不是我的家。”

知道对方的难处,谢墩云旋即哈哈大笑,满口白牙愈发张扬。

“走,咱们一起去看看先,失忆了没关系,老夫最喜欢帮人找回记忆的。”

说着拍拍戚九的肩头,戚九念及有人肯壮胆,伸右手一指前来的方向。

“宅子就在树丛高处,咱们……”

此一指,可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