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白玉兰开遍宫闱的时候,连御医都不再到景辰宫去复诊,郑薇的伤实在是养不下去了,她这才不舍地从窝了一个多月的寝房里钻出来,开始了每日必行的“坤和宫茶话会”。

夏至过后,妃嫔们每日往坤和宫请安的时辰便由冬令时的辰时初挪到了卯时末。

郑芍因着体态微丰,又天生比旁人怕热一些,卯时正,太阳还不太晒的时候,她领着众人便出了门。故而,即使皇后中宫离景辰宫远,大家出门早,还是成了最早到的一拨。

第二拨到的,是住在安泰宫的妃嫔们,安泰宫的主位惠妃走在正中,她年约三十许,穿着秋香色织宝相花的宫裙,圆团脸,一笑眼就眯缝着,在花枝招展的众妃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尽管生了周显唯二的两个皇子之一,这名宫女出身的嫔妃仍然对皇后恭谨得紧,打从郑薇进宫起,就没看惠妃在给皇后请安时缺过一回席,哪怕是迟到早退都没有过一次。

惠妃冲郑芍和气地笑了笑:“今天妹妹又到得那么早。”

郑芍早已起身,她向惠妃行了个半礼,笑着道:“姐姐每日都是最早到,也该叫妹妹争个先了。”

郑薇眼皮微微一跳,这话,搁在以前的郑芍是万万不可能说出口的,尤其是后半句听着太像是她专门起个大早巴结皇后一般。

不过,再一想到,自打柔嫔落胎后,皇帝再到景辰宫就不像之前那样频繁,郑薇也能理解她的变化。

宠妃宠妃,有宠方可称为“宠妃”,若是皇帝的“宠”不是那么多,她再做得张扬跋扈,到处树敌,可不就是上赶着把自个儿立成个耙子,叫人嫉恨?

以郑家的家世,虽不至于叫郑芍怕了后宫里的明枪暗箭,但为人低调一些,并不是坏事。

就像惠妃,惠妃是从一品,明明比郑芍高半级,却并不坦然受郑芍的礼,她侧开身子,略点个头落了座。

惠妃到后没多久,静微宫的江昭仪便来了。

江昭仪娘家是商户出身,最喜欢大红大绿的艳色。明明是大夏天,大家都插戴的是珠饰玉钗,她偏跟旁人不同,穿着一身桃红色织金宫裙不说,快有半尺长的高髻上横七竖八地戴了满头的金首饰,那个硕大的赤金竹节八宝璎珞沉甸甸地垂在胸前,叫人看着都替她累。

即使江昭仪打扮得像个移动的珠宝盒子,但郑薇只在她身上掠一眼,便看到了她身后被埋在人堆里,眼帘微垂,那个一身白衣的美人。

随着众人的四散落座,那白衣美人莲步轻移,朝着郑薇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郑薇看得眼也不眨,这美人身姿曼妙,螓首微垂,光止是这一幅步态便可入画。再一看,她那身白衣一动便似有彩光流溢,竟是用连威远侯府也只有一匹,只作贡品的白色缭绫所制。

再待白衣美人整张脸无遮无挡地出现在郑薇面前时,连见惯了美人的她也忍不住要赞,好一个温柔娴静,如静水照花的小美女。

“郑妹妹先前病着,怕是不知道吧,这位就是皇上三日前亲封的云充容。”郑薇的身侧,张嫔的声音响起。

如果是她的话,那就难怪了!这段时日,郑芍失去的那一半宠有大半是被这位新晋的云充容分了去。

郑薇似是听不出张嫔声音中的兴灾乐祸,赞得分外真诚:“如此美人,难怪能让陛下喜欢。”

这位云充容是掖庭罪女出身,先帝时期,她的爷爷吴琏清因卷入“太子失踪案”入罪,吴家的家眷男丁被判斩刑,女眷全数充入了掖庭为奴。

云充容的容貌虽不是顶尖美丽,但那一身温柔入骨的气质在满殿的美人当中也分毫不逊色。

皇帝的后宫当中多有美丽高傲,清冷自持的高门贵女,这一款柔而不媚,纯而不艳的美女的确是稀缺物品。

不过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她由最低位的从八品宝林一跃成了从四品的充容,靠的必不止是那点美色。

宫婢晋升可不像宫妃一样可以跃级,她们升等得一步一步地往上提,也就是说,在这一个多月里,云充容平均五天就能升一级,其晋升速度堪比火箭了。

柔嫔这些时日在养身体,好容易暂时去了一个劲敌,却平白杀出一个更有竞争力的云充容,难怪如张嫔这样以前还能偶得雨露的妃子们急了眼。

张嫔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觑着郑薇的神色,见她只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像是根本没听明白自己想说什么,遂抿了抿嘴,不甘心地又道:“现在皇上一个月多半都宿在云充容那里。”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郑芍:“若说盈夫人出身高贵,身娇玉贵,得皇上宠爱,这倒还好说,可她一个贱婢出身的罪女,凭的哪一点整日霸着皇上。”

郑薇笑一笑,云充容已经走到了属于她的位置,离她们两个不过两臂远,张嫔的声音不大,云充容的耳朵只要不聋,肯定会听到她的话。

可云充容愣是敛眉低头地稳稳坐到了椅子上,连个头也没回。

只是小姑娘毕竟年纪小,段数不高,郑薇就看见云充容半透明的广袖当中那只紧紧蜷起来的拳头。

皇后宫中不得随意喧哗,云充容既然是最低等的宫婢出身,必然深谙“忍”字一道。难得她一朝得志,面对位份比她低半级的张嫔还能如此隐忍,说不定她真有成为郑芍劲敌的那一天。

不过,她天然的出身受限,即使皇帝现在宠爱她,她家里并没有翻案,她依然是罪女出身。皇帝就是为着避嫌,也不会让她得晋高位。如果她不能诞育子嗣,不出意外,她这一生最多也就止步在一个最低品的一宫主位上,跟郑芍成不了一个等级的敌人。

张嫔一张嘴挑了三个,没成想不止云充容装傻充愣,连这个往日里仗着有郑芍撑腰,半点亏不肯吃的郑薇也不接茬,待想要再说两句,皇后已经从镶大理石山水的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女人们聚在一起无非是吃喝男人这些事,郑薇听了一会儿便觉乏味,她坐的位置又偏僻,左右没人注意,她索性暗运“走神溜号大法”,垂下头盯着青色的地砖,一边一只耳朵留神领导,一边心里盘算着中午要吃什么。

直到皇后说到三个字“仪元殿”时,才把郑薇的思绪完全拉回来,她一抬头,正看到皇后拿帕子拭眼角:“说起来,苏选侍几个月前也是云堆雪做的人儿,现如今在那个地方关着,她怎么受得住?皇上也没说放。刚刚那里头又递了信,说她好几日没吃下饭,看管的宫女怕出了事,请来太医一看,原是中了暑气,可她的份例里没有冰盆,这可真叫人为难。”

皇后说得对苏岚极为同情,江昭仪觑着皇后的神情,薄薄的嘴唇都快撇成了波浪线:“容臣妾说句刻薄的话,她有今日,也是她自找的,若不是她犯下大错,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依臣妾的意思啊,能留她一条性命,都是陛下跟娘娘莫大的慈悲了。”

皇后叹一口气:“总不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病没了,红杏,你待会儿记着,把我份例里的冰给苏选侍拨一些过去。”

从皇后宫中出来后,郑芍的步子明显加快了不少,快到景辰宫时,她突然一个急转弯,把跟着的人支走大半后,拉着郑薇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你有心事。”

听郑薇这样说,郑芍果然吸了一口气,转身过来:“薇薇,你说,我去给苏岚送些东西去怎么样?”

郑薇没急着否认她:“你猜她会不会以为你是去炫耀的?”

郑芍忽然拉住了郑薇,黑黝黝的大眼睛认真的看着她:“就算她这么想吧,她跟我们总归也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如今她这个样子,我看着很不好受。”

郑薇心里也怪不好受的,她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面对别人的性命可以笑谈生死的人,尤其是,她们三个人几乎是彼此见证了彼此的童年与少年时代。

若说是别的事还好,但那天的事,后来郑薇和郑芍数次情景再现,假如郑薇没有及时躲开,李美人先撞到的肯定是她,郑薇必然要带倒已经走到两人之间的郑芍,以皇帝当日的震怒来看,她们绝不可能平安过关。

那么,极有可能,苏岚的今天就会是她们的今天。

郑芍这是感同身受了。

“你想去尽个心也好,”郑薇知道郑芍下定决心的事很难改变,但她想起一个问题来,问道:“你觉得,她会不会把送东西过去的人砸一脸?”

郑芍突然目光灼灼地盯着郑薇,郑薇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中生起一股浓厚的不祥之感。

正在此时,御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惊怖的尖叫。

郑薇急忙转过御花园外的花墙,只看见那个小小的水池子里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上下浮沉,而张嫔茫然地站在岸边。几个宫婢哭的哭,傻的傻,乱成了一团。等郑氏姐妹俩领着宫女们都快跑到她面前了,张嫔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头一个动作就是指着池子里的人气急败坏地叫:“云充容,你少来这一套陷害我,是你自己掉下去的,我根本没推你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