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薇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抬回景辰宫的,黑脸侍卫叫来的那位御医给她开了一副防中暑的汤药,愣是让她跪着挺到了大半夜。

皇帝说让她在坤和宫门口罚跪一天,那就没有人敢打一点折扣。

郑薇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连续十二个时辰。到第二天早上,妃嫔们从皇后宫中请安出来后才由郑芍招呼着人抬回去。

当然,这后面的很多事郑薇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早在跪到快天明的时候实在支撑不住,昏死过去。掌刑嬷嬷估摸也怕让她耗尽精力后出事,没敢在她再次倒下后下狠劲抽打她。

虽然之前守着郑薇的那两个侍卫在宫里下钥前跟皇后派来的两个嬷嬷换班走了,可两个嬷嬷约莫是因为在坤和宫的外面,根本不敢接受她的贿赂,而且,只要她腰弯上一点,肩塌上一点,她们的柳条藤鞭就毫不客气地抽了过来!

郑薇在鞭子的驱赶下,不得不直着身子挺起背坚持到了昏迷前的最后一秒。

等再看到乔木肿得像烂桃子的眼睛时,郑薇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乔木先“哇”地哭出了声:“小姐,你受大苦了!”

郑薇这时才感觉到膝盖以下像扎了数千数万根钢针一样,疼得她直吸气:“小乔快给我掀开被子看看,我腿怎么样了?”

腿还知道疼,应该是没废掉。

乔木哭得直倒气儿,根本没听见郑薇说话。她这一天一宿担大了心,谁能想到早上出去好好的郑薇竟惹上那么大的祸事?

罚跪?还跪一夜?!乔木简直不敢想那是怎样的苦处,她当小丫头的时候,侯府里教规矩的嬷嬷管得严,她因为做得不好,很是被罚了几回跪,再明白不过罚跪是什么滋味。想当年,她只跪一个半个时辰的都觉得痛得很,真难想象自家姑娘是怎么熬过这一天一夜的!

郑薇一宿没能睡,乔木这一夜又何曾好过?她担惊受怕了一夜,好容易等挨到郑薇回来时,这位主子却是被人抬回来的!等再看见郑薇那肿得像两个紫馒头一样的膝盖,她又是心疼又是惊吓,差点顶不住要晕过去。

乔木哭得太过投入,郑薇只好自己动手,但她手指刚一张开,几坨湿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突然掉了下来。

郑薇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来那几坨东西是什么,是沈俊给她的薄荷凉糕的包装纸。

除了开初的两块凉糕,后来沈俊把黑脸侍卫又支开过一回,偷偷给她扔了三块。大约他身上就带着那几块,郑薇悄悄吃完糕点,再看他的时候,小侍卫躲开了她的眼神。

郑薇跪到后来整个人都被晒木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几片糖纸攥在手里的。

乔木的哭声一顿:“小姐一直攥在手里的就是这个?这是什么啊?御医来的时候,丝箩跟我掰了几下都没能把你的手掰开。”

郑薇一手一个,十分精准地将纸团扔进还没熄的香炉,看它们化成了青灰,方道:“是两块点心纸,一个洒扫的小太监看我没吃没喝,跪得太可怜,趁着嬷嬷们没注意的时候塞给我的。”

乔木“哦”了一声,说了一句:“那这小太监人不错啊,没想到这个宫里还是有人有点人味的,小姐,咱们有空得去谢谢人家。”

这丫头,进宫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这么好骗?也不想想她是皇帝亲自下令要罚的,哪个小太监不要命了,敢冒死给她送吃的?

郑薇没吱声,她费力地掀开被子,终于看到她可怜的膝盖的全貌。

她的膝盖紫黑紫黑,肿得亮晶晶的,看上去很有些吓人,她看了一眼就赶紧合上了被子:“还是算了吧,我现在算是在皇上那里挂上了名号,皇上说不准还恨着我呢。万一我们冒然去找了他,反而把他连累了可怎么办?”

一句话勾起乔木的隐忧,她的眼圈又红了:“小姐——”

郑薇生怕她又要哭,赶紧揉了揉肚子:“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有多久?怎么感觉好饿啊。”

乔木忙擦了眼泪,起身道:“我怎么就忘了,小姐你睡了有一整天。加上之前的那一天,这都整两天没吃上一口饭了。小厨房里正熬着粥,盈夫人嘱咐了人,单给你留着灶眼,就怕您醒了要吃东西,我这就去给您端过来。”

乔木匆匆忙忙地去了,郑薇一个人在床上靠着,没说到吃的还好,一说,她立刻就感觉到了抓心挠肝的饿。

好不容易四下无人,房门也被乔木离去时顺手带上了,郑薇探着身子从床板下摸出一样东西来。

这东西算盘那么厚,只有三掌宽,正是郑薇她娘托威远侯夫人给她带进来装龙须糖的匣子。

郑薇有个坏毛病,喜欢在床上放些小零食。这毛病是她上辈子上大学住上铺吃夜食养出来的,后来身边一直没个人管她,她就把这毛病带到了异世来。

姜氏却是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大家闺秀,认为女孩子贪嘴是不能自律,修持己身的表现,姜氏每次见到她偷偷往床上藏吃的总是会生气,也一直严令,让乔木看着她不许她乱来。

乔木很是信服姜氏,在她的监督下,郑薇的床上一直藏不住什么吃的。这个小匣子估计是乔木骤然得知她被罚,惊慌之下没心情搜检她的床榻,才让它幸存下来的。

说起来,郑薇故意藏东西吃倒不是有意要气姜氏。只是,姜氏自从她爹死后就心灰若死,只知道吃斋念佛,郑薇眼睁睁看着姜氏一日一日将日子过成了一潭死水,生怕她哪一天就觉得生无可恋,一抹脖子追着她爹去了,只好想尽办法让她有点活气儿。郑薇觉得,哪怕是姜氏跟她生生气也比一整天闷在屋子里,连句话都不说的好。

郑薇拈了一颗糖放在嘴里,手却不自觉地伸到匣子底捣鼓几下,“嚓”的一声轻响,最底层的板子被抽了下来,夹层底部粘着一张银票,数额,两千两。

这个小匣子最下面有两层木板,郑薇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姜氏曾经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跟她回忆过自己跟她爹当年鸿雁传书的事。她爹当年大胆得很,对姜氏一见衷情后不顾所有人的阻挠,执意到姜家提了亲。后来他给姜氏写情书,怕她看完后销毁,还悄悄做了这个暗藏玄机的匣子送给她,防的就是女儿家面皮薄,万一被她外公外婆发现,姜氏在父母面前没了脸面。

姜氏一直很宝贝这个匣子,现在突然把它拿出来装糖,还郑重送到宫里来,郑薇满以为姜氏肯定是有什么私房话想跟她说,又不想让信被太多的人看到,才想到的这个办法。她怎么也没料到,这里头除了一封报平安,字数寥寥的信件之外,还有一张大额银票贴在最底部。

要不是郑薇前天晚上想再读一遍信,却在抽木板时不小心将匣子打翻在床上,只怕要不知多久才会发现这个叫人不安的秘密。

郑薇对自家的家底很清楚,她这一世的父亲没死之前也只是禁军的一个小官,一年的俸禄最多百来两银子。她爹在世时,一向对她们母女十分舍得花钱,又没什么外快,不可能攒这么多银子。

等到了威远侯府,虽然吃喝住用都由侯府提供,郑芍还给郑薇争取到了一份月例,可她娘根本不愿意占女儿的便宜,不要她的银子孝敬。连侯府里老太太喜她节烈自爱,想要给姜氏发月例,她都极有骨气地拒绝了。后来虽有顺和斋的那一成红利,也只是三年前的事,再怎么她都攒不到两千两银子。

她娘是哪来的这一笔巨款?

说真的,姜氏这些年修心养性,饮食清淡,极少大喜大怒,也因此,岁月基本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如果走出门的话,说她是才二十出头的少妇都会有人相信。以姜氏的美色,只要她愿意,两千两银子太好到手了,郑薇真怕姜氏因为担心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她现在又没个地方去打听情况,这事,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揣在心里暗自心焦。

乔木管着郑薇的小金库,这么大一笔银子放进去,她肯定得问打哪来的,郑薇也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就是她借着主子的身份压下来,不许乔木追问,可理智告诉她,姜氏选择用这么机密的方式把这笔银子送进来,肯定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郑薇数次回想,没从唯一一次进宫的侯夫人和玲珑眼中看出异样,只能安慰自己,可能这两千两是他们家她不知道的一笔积蓄,只是她进宫进得急,姜氏没来得及给她,现在补上了。

郑薇心里知道这个理由勉强,但除此之外,她无从开解自己。

瞪着这张银票有好一会儿,郑薇越看心越烦,只好眼不见为净,“啪”的一声将盖子合上又放回了原处。

正在此时,丝箩在殿门口脆声道:“奴婢见过盈夫人。”

郑芍?

郑薇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她这个时候来干什么?都戌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