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与我同住一屋?

在这微妙的环境下,巫嶙嗓子里滚过多种措辞,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将哪句蹦出来。

月婵愣住,云渊又道:“你已开始修炼新的功法,我可为你护法,同住方便些。正好,我可能也要麻烦你帮我护法,如何?”

巫嶙三天前告诉众人自己正式开始修炼夺神术,横竖长老们也没参透出个所以然,虽然实际上,他的夺神术都已经三重了。

云渊的话乍一看像是说给月婵听,但巫嶙知道不是,师兄是说给他的,这是向他寻求帮助,并且理由都帮忙想好了。

师兄想让自己帮忙,那还有什么说的。

巫嶙道:“好。”

虽说弟子们乐于看热闹,就好比方才看到月婵找过来时自发的把云渊让出来,但他们也知道分寸,读得懂基本气氛,眼下显然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没人会现在揶揄起哄。

流月宗的弟子无措的看向月婵,月婵轻轻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诸位请好好休息,我就先告辞了。”

月婵朝云丛顾告辞,带着流月宗弟子离开,云丛顾看着她的背影,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最难将语。

众人分好了房间,两人同住的屋子都放着两张床,以屏风隔断,每张床铺都不窄,躺下两人绰绰有余,不过既然屋子里有两张床铺,巫嶙和云渊自然一人一张。

云渊将屋子里的香换掉,轻烟绕绕,是熟悉的云檀香,巫嶙浅浅呼吸,还是这个香味最令人舒心。

“师兄,两人同住,是避免月少主私下来找你吗?”

云渊歉然:“麻烦你陪我一回了。”

“不妨事,”巫嶙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

云渊和月婵之间的事,巫嶙不会再多说,上一世师兄走得早,月婵到最后也没等来云渊的真心,这一世只要师兄好好的,其余便随缘吧。

房间里准备得十分妥帖,把衣物放下就行,没什么需要整理的,巫嶙从灵玉中寻出一瓶药来:“对了,小云起朝我要的东西,我先给他送去。”

云渊点头。

巫嶙和云渊虽然同住,但飞云四子中其他两人,顾秋和云起还是独住,一人一间房,巫嶙敲开云起的门时,云起已经在书案前摆好了自己惯用的笔墨与纸张。

巫嶙将药瓶递给云起:“心莲丹,我最近也只练出三颗,你先用着。”

心莲丹是辅修药物,药性温和,效力强大,药材和制作方式都金贵得很,炼药时稍稍不小心,一堆珍稀药材就得报废,炼制很花时间,谁来炼药都得慢慢等着。

云起打开药瓶:“我要一颗就行了。嶙哥你不也开始练夺神术了吗,其余的你留着吧。”

巫嶙却阻止他打开的手:“修炼夺神术用不上这个,你全拿着。别再推辞了啊,可别说还要跟我客气。”

云起握着药瓶:“那个……”

“嗯?你这写的什么?”

“啊!等——”

巫嶙余光瞥到书案上摆着一幅字,显然不是新作,笔墨和纸张来看都有些时间了,可不是故意去看,实在是上面几个大字非常夺人眼球。

上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是云起的字迹没错。

按理说一幅字,看便看了吧,可云起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那个,这是……”

“情”字的墨迹不太对,巫嶙伸手抚上,手指触碰感受更明显,是水痕?

巫嶙轻声道:“小云起,这个‘情’是哪个字?”

云起抿了抿唇,他不说话,巫嶙却得到了答案。

“巫念情的‘情’,对吧。”

不是疑问,是肯定语气。而字上的水痕……怕是泪痕。

巫嶙心脏不由一紧。巫念情,他那已故的小妹妹,跟云起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

师娘徐湘竹与巫嶙的母亲南叶是同门师姐妹,关系亲密,两人同时怀上第二胎,都觉更是缘分,于是约好若为一男一女,就定下婚约,而后,云起和巫念情便出生了。

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懂事起便知道对方是未来的道侣,巫念情活泼好动,是个“野丫头”,小姑娘若是上树摘果子,树下总有个小小的身影,紧张兮兮看着她,顺便将自己白净的衣服提起来,老老实实给小姑娘兜果子。这便是云起了。

两人小时候亲密无间,长辈也乐见其成,都道日后成人成婚了,他俩必定是对恩爱夫妻。

若是巫族没有被灭门,巫嶙想,或许是的。

云起是个好孩子,念念也是,可惜这一世,两人注定有缘无分。

巫念情永远停留在八岁的年纪,与族人一起沉睡在巫山之中,十八岁的云起,留着这样一幅字,日日带在身边。

巫嶙察觉纸张的磨损,这幅字未曾加裱,保存得再好,边缘难免磨损,也不知云起是何时写下的,又在身边带了多久。

“我只是,只是习惯性拿出来看看。”云起低下头去,轻声道,“偶尔我会这样。”

巫嶙张了张嘴,嗓子发紧,攥住了他的声音:你这是何苦。

何苦。

说不出口。巫嶙哑着嗓子,最终只是将手轻放在云起垂下的头上,这时候连叹息都不合时宜,因为那样就太可怜了,他俩都是。

等巫嶙回过身来,他已经不在云起房中,不知不觉走出了许远,曲径回折,草木幽深。他只是想散个心,没想到还走了挺远。

云起那幅字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巫嶙不知道云起每当看到这几个字会升起怎样的心情,反正他的心里,是浸满了酸楚。

过去的画面越是美丽,如今的追忆越是锥心,小姑娘和小少年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如今的果树底下,徒留一个云起。

原来被困住的,不止他一人。

这孩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巫嶙曾还不知道,竟是深入至今。看来什么时候,他还得去开导开导云起。巫嶙没法拉他,因为他自己还心甘情愿在牢中,但他能将云起托举起来,血海深仇染红的土地上,有他一个便够了。

回去吧。巫嶙停下脚步,朝来路返回。

走出一阵,巫嶙面前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巫嶙看清这人的第一眼,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俊的和尚!

袈裟佛珠,配着佛莲灵玉,是禅宗弟子的装束。年轻和尚生的眉清目秀,哪怕顶着颗锃亮的光头,也掩盖不了他容貌的出众,一双杏眼善目,嘴角带着平和的笑意,眉间天然朱砂痣,是天生的佛相。

但是……巫嶙在他身上察觉出了与佛门清净不协调的气息。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新鲜,这个和尚的存在……有点意思。

和尚行礼,眉眼和睦:“施主想必就是飞云宗巫嶙了。”

巫嶙:“哦?何以见得?”

“眉间丹砂纹,腰佩幽兰玉,飞云墨竹服,不是巫施主还会是何人。”

“也是,”巫嶙笑笑,“除了我,也没别人还戴兰玉了。”

巫族以兰草雕刻储物灵玉,世上兰草不止一种,本来用兰纹灵玉的也不止巫族。但在巫族灭门后,原本用兰玉的门派家族都纷纷弃之,生怕兰玉会给他们带来诅咒和不幸,害怕极了。

巫嶙:“敢问大师名讳?”

“不敢当,”和尚道,“小僧禅宗弟子,出尘。”

巫嶙了然,原来他就是接下来会跟云起在大比上打个两败俱伤的和尚。看着面善,想不到这和尚还是如此要强之人啊。

出尘是禅宗高僧慈悲的关门弟子,一直随慈悲清修,几乎不曾于人前现身,上辈子巫嶙与他也毫无交集,慈悲圆寂时巫嶙已经疯了段时日,也不曾去悼念,因此跟出尘从未见过面,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也难怪巫嶙会从他身上感受到正道修士不该有的妖气了。出尘,是人修与妖修结合后生下的孩子,在修真界不是什么秘密。

人和妖的孩子,却是天生佛相,菩提明心,奇哉,奇哉。

“你既不认自己是大师,那我便唤你一声道友了。”巫嶙道,“出尘道友来此,是有事找飞云宗?”

这里再往前走,能到的就只是飞云宗的住处,如若不是找飞云宗,巫嶙想不出他来这里的理由。

谁知和尚却依然面带微笑,摇摇头:“非也。”

“实不相瞒,小僧只是——迷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