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情,陆迟原本是决心要瞒着严铮林的。

他想作为一个普通的末世年轻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作为严铮林的战友、兄弟甚至爱人。如果他的原计划实现,那么也许在多年以后,当他更坚定更确信的时候,他会向严铮林坦白一切,但不是现在。

其实他也是害怕的,害怕得知真相的严铮林会感到失望,会想重新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对不起。”陆迟抱住严铮林,在对方反抗的时候依旧死死不放手。

严铮林想:你真的有那么在乎我吗?真在乎你就不应该同意今天的实验。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会痛、会碎、会死去,如果你真的遭遇不测,这世界对我便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陆迟胡乱地吻着严铮林的脸,口中尝到了咸涩的泪水,他的心绞了起来,被捏紧,挤压出所有的鲜血。

“对不起。”他再次道歉。

“跟我说对不起没有用。”严铮林捧住陆迟的面颊,他的双眼通红,视线定格在对方脸上,“我也不想听你跟我说对不起,如果你心里还有我,你就应该珍惜自己、保重自己,你知道那对我有多重要。”

“我知道……”陆迟哽咽着说,泪水溢出了他的眼眶,漂亮的、永远黑白分明的双眸终于被水雾浸透,他止不住自己的泪水,那些湿热的液体冲垮了他最后的坚持,“但是我真的对不起你,我隐瞒了一些事,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我很抱歉。”

严铮林从来没有见过陆迟这样哭,这个人是天之骄子,是最勇敢的战士,总是乐观而开朗,像阳光一般耀眼,这样的悲伤不应该属于他。

严铮林的心瞬间就软了,“不,你别哭,陆迟……”他用手指擦拭对方眼角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你我之间不会有什么对不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必向我道歉。”

“可是我害怕,我怕你会失望,我怕你会改变对我的看法,我怕你知道了以后不再爱我——”

“永远不会!”严铮林打断了陆迟的话,并且狠狠封住了对方的嘴唇,让其接下来的语言无法出口。

扣住陆迟的后颈,严铮林强横地进入这个人的口腔,宣誓主权一般地激烈亲吻,他的内心有什么无法遏制的东西,如果不表达出来,会让他的心脏爆炸。

我那么爱你,我那么爱你啊,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确凿无疑的事情,哪怕人类消亡,哪怕地球毁灭,哪怕整个宇宙坍塌,都无法改变我对你的爱。

严铮林愤怒、心伤,伴随而来的还有未知的恐惧,他看到陆迟在流泪,他听到陆迟在抽泣,他感觉到陆迟在颤抖,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陆迟,脆弱而悲伤,仿佛风吹就会消散的云烟,又仿佛轻触就会碎裂的水晶。

他手足无措地亲吻着,摸着、抱着,怎样都无法安心。

不管这个人隐瞒了什么,那都不重要了,严铮林想,与失去的痛苦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

“那就不要说了,我并不需要知道。”

“但那对你不公平。”陆迟缓缓摇头,他退开一点距离,用朦胧的泪眼看着严铮林,心里觉得自己真的是太过分了,他哭,除了自己内心的负疚,还因为知道对方必然会心疼,这其中还包含了某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我不需要公平。”严铮林拉起陆迟的手,贴在自己唇边亲吻,动作虔诚得仿若在起誓,“我只需要你,陆迟,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无所谓。”

但那不是没关系的事情,陆迟想,那是你之所以会爱上我的基石,当你发现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时,你会觉得受到了欺骗,你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继而改变对我的看法。

陆迟闭上双眸,让泪水滑下面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看着严铮林,“我在德帕填报的个人资料是假的,我本来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像上次一样,陆迟坦白了自己的来历,他讲了丧尸进化的轨迹,他讲了人类所经受的苦难,他讲了几百年后的世界,他讲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最终目的。

“早日消灭丧尸,保存更多的人类基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陆迟说。

所以他并不是一个在末世中艰难求生的孤独少年,他心怀天下,他勇往无前,并不是因为他的品德如何高尚,而因为那本来就是他的使命。

他带着未来时代赋予的强大能力,同时也背负着等量的责任。

“这不算什么。”严铮林道。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卸下了心中的重担,虽然他确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成为这段感情的阻碍,但陆迟如此郑重其事,总让他心中惶惑难安。

伸手抬起陆迟的下颌,严铮林温柔地亲吻他,“我早知道你很特别。”他说:“我甚至猜测过你是上天或者神灵赐予人类的救赎,你是我的天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陆迟的眼泪又一次开始往下掉,这只是他所有秘密的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才至关重要。

“但是我并没有说完。”陆迟推开严铮林,他抵着那张不锈钢解剖台站立,仿佛那冷硬的金属能够带给他勇气。

“还有一部分事实,我没有告诉别人。”陆迟说,“因为那只跟你一个人有关。”

陆迟停顿了一下,用手背擦拭眼泪,严铮林想上前,却被他伸手制止,青年的脸色苍白如纸,空荡荡的手术服单薄而冰冷。

“逆转派的倡议被国会驳回之后,他们的实验就终止了,所有人都受到了新梁章政府的严密监控,所以他们决定偷偷把我送过来,因为我并不是新梁章的公民,严格说起来,我只能算是他们研究所的生物资产……”

“我的故事要从联邦历111年说起,我出生于那年的四月一日,少年时代我生活在东岚沿海一个叫清波的滨海小城,是的,逐浪的事情是我杜撰的,清波才是我的故乡。十八岁那年我独自住在熙京,准备我的大学入学考试,有位朋友介绍我参加一个科学实验……”

“记忆留存,对那个时代来说是一种很超前的科技,我作为志愿者参与了信息采集,我记得那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透明的走廊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陆迟的身体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恐惧,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墙壁上,没有再看严铮林一眼。

“采集结束,我想我应该是顺利离开了那座建筑,继续我的学习,然后经历很多事,直到末世爆发。但那一切我都无从得知,因为我是被留下来的那部分,留在研究所的数据库里,沉睡了几百年,直到被人唤醒,存入一具全新的躯体。”

陆迟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个解剖室的温度太低了,寒冷浸到了骨髓里,他必须聚集足够的勇气,才能将最后一句话说出。

“我原来的名字叫陆培林……”

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解剖室里,空气仿佛被冻住了,无影灯下,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带着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严铮林的声音终于响起。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

“不。”陆迟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他没穿鞋子,正赤脚站在地砖上,地砖是浅青色的,泛着幽光。“我并没有一开始就认出你,你改了名字,而且你的变化太大了,那次白泉任务回来之后,我去看望住院的小唐,在那里遇见了闻喜讯。”

“那个远房表弟?”

“是的。”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严铮林的声音有些空洞,听不出感情,“你为什么会答应和我在一起?”

陆迟倏然抬头,眼睛瞪得很大,他没想到严铮林依然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但他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他必须给出满意的答案。

“我爱你,严铮林,我爱你,我不能否认过去的记忆对我有影响,但我、我决定跟你在一起绝对不是这个原因,你对我来说就是严铮林,是另一个独立的灵魂,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这种感情……”

下意识握紧了拳头,陆迟努力让自己说出的话不那么语无伦次,“严铮林,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不管是未来还是眼前这个世界都不属于我,只有你,我只有你……时光无法改变,岁月无法磨灭,如果我这一生注定要与一个人共渡,那只能是你。”

表白的过程中,严铮林双眸漆黑、深刻暗沉,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了,这让陆迟心慌意乱,心头抑制不住地刺痛,他知道他的隐瞒对严铮林不公平,同时他也知道,尽管是由对方开始的,但这份感情对他来说却更加重要,那是他生命里的光,象征着所有的温暖和美好。

现在,一切的决定权都在严铮林手上了。

陆迟抿紧了嘴唇,控制自己不要出声哀求,应该让严铮林决定的,是他欠他的。

严铮林的脑子其实还是一片混乱,今天接受的讯息太多了,他还没办法完全消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实,但又那么理所当然。

他们的相似之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那么多小细节,从前让他觉得冥冥之中联系着两个人的碎片全都变成了必然。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严铮林最终抓住了重点。

陆迟爱他,这是他唯一在意的东西。

轻轻叹息一声,严铮林上前将陆迟揽进怀里,用自己的臂膀圈住这具冰冷的身体。

“我爱你。”严铮林说:“而你也爱我,那就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变我们的关系。”他不停地亲吻着陆迟濡湿的眼睫,全然不知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他终于可以确信自己对于这个人来说是特别的存在了。

他们之间的羁绊始于灵魂,而且永远不会磨灭。

原定于上午十点半的实验推迟到了十二点。

陆迟多吃了一顿午饭,吃饱以后,觉得解剖室也没有那么冷了。严铮林陪他一起做准备,手铐也是他亲自为他戴上的。

“一定要回来。”严铮林说。

“嗯,一定。”这时候陆迟也乐观了起来,他觉得这回肯定没问题。

他们在解剖台上吻别,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反应。

“我就在这里等你。”严铮林又说。

这回陆迟迟疑了一下,他揪着严铮林的衣襟,语气里带了点乞求的意味,“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是的。”严铮林说:“你也要好好的,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什么?!”陆迟愣住。

“黄泉路上要等我,等我陪你一起走。”

泪水夺眶而出,陆迟哽噎了起来,他知道他应该拒绝的,他应该劝说严铮林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但他最终只说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