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这一侧原本应该是一片绿化带,荒废多年以后,除开一些生命力顽强的灌木和小乔木,剩下的都是芜杂的荒草和藤蔓,草丛中有倒伏的痕迹,应该是安排场地的工作人员和前头经过的队员们踩踏出来的。

严铮林走在前面,陆迟错开几步跟着,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现场只能听到脚步踩在草丛中的沙沙声。

哗啦,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然后是几声轰然巨响。

要下雨了,两个人都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南方的天空,雷云滚滚、暴雨将至。

当然,即使是下暴雨,训练还是要继续进行的。

严铮林收回视线,正待继续往前走,旁边的一株黄杨木上陡然跳出个什么东西直扑他的面门,耳中传来陆迟的惊呼“队长——”

蛇!

严铮林迅速侧身,用左手拍掉了这个突然出现的袭击者,后面陆迟赶到,刷得一刀就把掉落在地上的蛇身劈成了两段。

“队长,你没事吧?”陆迟来不及收雁翎刀,就转身去看严铮林。

“没事……”严铮林摇头,但是话还没讲完他就发现自己左手掌上赫然多了一对牙印,上头正冒出了两颗鲜红的血珠。

“你、你被咬了!”陆迟脸色大变,他一把丢下刀,抢过严铮林的左手看了看,接着就低头将嘴唇覆上了那个伤口。

皮肤上突然出现的柔软触感让严铮林如同触电般浑身一颤,他猛然明白过来陆迟的企图,于是飞快抽手,但陆迟明显没打算就此放手,严铮林收到中途的手又被他夺了回去。

严铮林暴喝:“陆迟,你干什么?!”以医学常识来说,用这种方法处理毒蛇咬伤很不可取,因为蛇毒中的生物蛋白很可能会通过施救者的口腔粘膜进入人体。

陆迟抬头说:“我帮你——”

“不用!”严铮林厉声打断对方,他的声音异常冷峻而震怒。

陆迟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微的受伤,墨色双眸中似乎弥漫开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对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随后又同时愣住。

陆迟道歉是因为觉得他不该擅自用这种方法处理对方的伤口,也许这让严铮林不高兴了;严铮林道歉是因为他知道陆迟只是关心自己,而他回报给对方的却只有这般凶神恶煞的语气。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我。

严铮林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这是金花蛇,毒性不强,咬一下没关系的。”

陆迟闻言转头去看地上的死蛇,他小时候,不,应该说是陆培林小时候在清波乡下是见过这种蛇的,因为毒性轻微,当地人甚至将其等同于无毒蛇。

刚才关心则乱,居然一点也没想到。

双颊发热,陆迟有点尴尬地松开了严铮林的手,“哦,是这样啊。队长,那、那我帮你清创吧,就算毒性不强,消毒处理总要做的。”

“不用。”严铮林第三次对陆迟说出了这两个字,他后退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然后抬眸正视着对方,“你走吧,陆迟,不用管我,也不用等我。”

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因为那没必要,而且……不值得。

陆迟改口道:“队长,那我不打扰你,我跟在你身后吧。”他捡起雁翎刀收好,心里对自己说严铮林的伤确实不算严重,不要自己帮忙也是正常的。

“不,陆迟,不是这样的。”严铮林摇着头,嗓音暗哑而苦涩,“你要和我做兄弟,那你就应该像对待其他队友一样对待我,你没有停下脚步等他们,当然也不用等我。”

既然你的前路上没有我,那就让我像其他人一样成为某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吧。

所以,不要再用那样关切的目光看我了,不要再给我差别待遇了,因为那会让我心存幻想,误以为自己对你来说是特别的。

“队长——”陆迟嗫嚅着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理亏,一边说要与对方做兄弟,另一边却忍不住想和对方更亲近一点,没有把握住正确的界限。

轰——

又一记惊雷在天空炸响,浓墨浸染的苍穹下,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草木上、地面上,激起一股尘土味道。

雨滴硕大,击中脸颊皮肤都有明显的痛感,飞溅的水珠模糊了陆迟的视线,他看到严铮林的眉目隐没在迷蒙的雨雾中,雨水顺着对方的下巴和脖颈流到作训服上,黑色布料包裹下的躯体颀长劲瘦,那么有力,却又充满了那么重、那么多的艰涩和悲伤。

“我明白了。”陆迟开口说,话音太小,雨声太大,这句话说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但是足够了,他明白了严铮林的意思,而他需要作出的答复也很简单——转身、离开、不要回头。

连天雨幕笼罩着大地,仿佛没有边界黑暗深渊。

迎着随风而来的瓢泼大雨,陆迟开始奔跑,对他来说,暴风骤雨不算什么,几十公斤的负重也不算什么,三米高的围墙不过一个纵身跳跃就能解决的问题。

对他来说,最困难的是要把那个人抛在身后,最困难的是——他必须承认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那段心无旁骛、毫无芥蒂,只要一看到、甚至一想到彼此,喜悦就会从心底里溢出来的美好时光。

所谓继续做兄弟只是他单方面的愿望,不是严铮林的。

如果这个愿望会让严铮林感到痛苦的话,他是否还有必要坚持下去?

三分钟后。

阿瑟骂骂咧咧地拧干了袜子上的水,然后穿回去,穿的过程中一直龇牙咧嘴,因为军靴里面也都是水,走起路来脚感很销魂。

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随着自南向北的狂风呼啸而过,乌黑的积雨云也离开了新街镇的上空,天色变得敞亮起来,风中只剩一些零星的雨丝。

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负重,阿瑟抓住墙上的绳梯开始往上爬,因为这场雨,他估计自己这次训练成绩大概要多花五分钟以上。翻过厂房屋顶,速降落地之后,阿瑟发现前面不远还直愣愣地站着一个人,那人正对着前方的工厂围墙发呆。

再仔细一看认出居然是严铮林,阿瑟非常诧异,他不是比自己早出发两分钟么,怎么还在这里?赶紧跑过去打量对方,阿瑟问:“队长,你怎么啦,有受伤吗?”

严铮林的目光还落在那堵围墙上,过了两秒才回过头来,“没事……我很好。”

严铮林浑身湿透,这是很正常的,负重武器一样不缺,应该也是正常的,但阿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挠挠头,没想出来,只好说:“那就快点走吧,后面还有几个风雷堡队的跟得可紧了呢。”

阿瑟队长有点着急,风雷堡那帮人真的个个如狼似虎,气势勇猛非常。

“嗯,好。”严铮林应了一声,他开始抬腿向前走,走了几步后加速,变成了奔跑。阿瑟见严队长动作灵敏迅捷,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心里的狐疑也就暂时放下了。

到了工厂围墙下,阿瑟迅速确定了合适的落脚点,吭哧吭哧开始攀爬。

身上衣服背包都湿透了,更糟糕的是沙袋泡了水,那重量简直就是翻倍增加。三米高的围墙也爬得异常艰辛,阿瑟翻过墙头以后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严铮林也跳下来了,样子倒是没他这么狼狈。

“队长,陆迟跑前面去了是吧?”阿瑟一边喘气一边问,他心里真是后悔不迭,刚才陆迟经过的时候还想帮他拿负重来着,他给拒绝了,“唉,早知道把沙袋丢给他就好了,反正那小子浑身的力气使不完。”

严铮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看着严铮林和阿瑟消失在前方的路口,陆迟才从围墙拐角后走了出来。

是的,他并没有走远,因为‘把严铮林当普通队友’对他来说太困难了,也许就跟要求严铮林‘把陆迟当兄弟’一样困难。

严铮林说的对,其实自己离开二大队才是最好的,陆迟想,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变质,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纯粹和坦荡了。

粉饰太平毫无意义,因为感情不能一厢情愿,不管是严铮林对他的,还是他对严铮林的,双方的期望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除非他们之中有人妥协并作出改变,否则便是永远无解。

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的间隙撒向大地,气温开始逐渐攀升。

李子辰跳下围墙,听到他的队友在说:“嗨,李子,你看那人是不是那谁,娄关的那个进化者?”

李子辰顺着队友的指引发现了远处断壁上还站着个人,那人一身娄关部队的黑色作训服,背着全套单兵装备,手脚上绑满了增重的沙袋,但依然站得腰脊笔直、身姿挺拔,仿佛所有那些重量全都不值一提。

李子辰点头,“没错,是他,那个叫陆迟的进化者。”

断壁上的青年正在举目远眺,察觉到工厂围墙边的动静后,他回头看了两位风雷堡突击队员一眼,随即又转了回去,并没有其他表示。

“你说他站那里干嘛?”队友问。

李子辰摇头说:“不知道,管他干什么呢,咱们走。”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这天上午的障碍跑成绩很一般,许多人甚至都掉到了及格线以下,好在这不是最终考核,并不会有什么严重影响。

陆迟是和唐天逸一起到达终点的,这成绩中规中矩,算不上出色,不过并没有队友会就此怀疑陆迟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