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没头顶的片刻,黑暗如同浪潮一般向楚染袭来。

黑色又转化为猩红的灯火,门口的红色灯笼亮如星辰,料峭的寒风里吹得摇曳。

夜色依旧难掩府邸的恢弘与满目喜气,雕栏玉楼,宾客连续出府而去,醉醺醺地被小厮扶着。

今日是丞相陆莳大婚,她与新平公主并肩坐在榻上。陆相冷若冰霜,楚染依旧是如此,两人对这桩婚事好似都是不满,喜娘与婢女匆匆退下后,陆莳也跟着离开,将新房留给楚染。

楚染的脸色这才徐徐和缓,她吩咐婢女过来拆下自己发髻上的珠翠,她肌肤雪白娇嫩,在华灯下微微透明,她吩咐道:“这是陆府,你们且注意些。”

她依旧不满这桩婚事,奈何是先王后定下来的,她也无法更改,唯有认命。

陆府无长者,次日两人不用去敬茶,只需三日后去给皇帝谢恩。

进宫那日,两人貌合神离,在太极殿外偶遇太子楚瀛,他面带笑意与两人见礼:“孤恭喜阿姐与陆相,愿你二人同心同德。”

陆莳回礼,楚染拉着他说了几句,皆是嘱咐好好保养身体,早日娶太子妃入宫。姐弟二人甚是亲昵,陆莳的唇角弯了弯,细雨润无声的笑很是浅淡,以至姐弟二人未曾看到。

红色淡去,又是一片漆黑,楚染于黑暗中复又恢复光明。

庭院中花草枯萎,腐朽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她深吸一口气,胸腔肺腑皆是一片痛意,她转身看到款步走来的陆莳,轻咳一声:“和离书送至陆府,陆相还有何事?”

陆莳神色如旧,不悲不喜,淡淡道:“公主为何和离?”

“我与你的婚事本就没有恩爱,不过为了辅助我阿弟罢了,如今他已不在,太子早已换人,你这个棋子的作用也就没有了。陆相还年轻,前程似锦,鸿鹄之志,新平怎好耽误你,不如和离,陆府打扫庭院,陆相再娶新人。”

这个声音凉薄如水,空中的楚染已然大惊,这个时候和离便是自寻死路,她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

陆莳眸色微微一变,袖中的双手已然握紧,她无奈道:“阿染,你对我无情,我早就知晓,然我可以护你余生,只要我一日是丞相,你便会活着一日,踏出郢都的城门,我就护不住你了。”

“陆相说的真是笑话,我乃是先王后名下的嫡公主,何时需要丞相来庇佑,再者我的外族长平侯常年镇守边关,兵权在握,我为何要仰人鼻息过日子,陆相高看自己了。”

陆莳慢慢走近的脚步一顿,看着几步外的背影,神色终是出现几分悲悯,“阿染,不和离,可好?”

“陆相当真可笑,难不成你被人当做棋子做惯了,竟这般厚着脸皮。”

陆莳的神色微变,明亮的眼睛终是一片黯淡,沉默许久后转身离开,那抹倔强的身影依旧未动,许久后猛地咳嗽几声,脸色苍白如雪。

画面里的楚染竟选择与陆莳和离,太子一死,她便无所依靠,长平侯远在边境,如何护得住她。

咳嗽声刺激着耳畔,楚染骤然感觉肺腑里疼得揪人,深深呼吸几口气也未曾将缓解疼痛,她疼得几乎睁不开眼。

等到再睁开眼时,她方发觉自己身在新平的宫殿内,这是她的封地,远离郢都。

那里依旧还有一个楚染,她目光呆滞,容颜憔悴,手中捏着一纸书信,走过去相看才知是陆莳寄来的,信中所言皆是隐隐关切。

片刻后,书信就被扔进了火盆里,付之一炬。

楚染抿唇淡笑,端起眼前那杯酒盏扬首饮尽,面容如玉,姿色动人,方才的憔悴好似是幻觉,饮尽后她便将酒盏放回食案上,自己回榻上躺着。

这幅模样像是酒醉,虚空中的楚染忽感觉到腹部一阵疼痛,几乎肝肠寸断,视线与榻上那人一致,她摸到身下的被衾,鲜血的腥味忽而布满口中。

她恍然意识到方才那杯酒是毒.酒,一阵阵的绝望涌上心头,她这是要死了?为何梦中人饮酒,她便会有这种感觉。

难不成梦中的人就是她将来的自己,她脑海里意识一点点淡去,就像是时间在指尖流逝,这样的感觉太过真实,梦境昭示着未来的自己?

她疼得咬紧牙关,眼前忽而浮现陆莳的面容,她惊慌失措地抱住她,冰冷的指尖划过她的唇角,绝望的眼神昭示着她的心境。

来不及问一句,痛意便已消失。

此刻她方明白,陆莳这般清冷的人也会喜欢她人,或许她不该利用她。

意识散去后不知何时又在聚集,耳畔多了人声:“陆相,太子高热当是染了风寒,待退烧后,喝几副药就可。”

陆莳安然坐在轮椅上,手中照旧捧着一盏茶,瞎了之后便想着手中有一物便会安心。是以,她无事便会捧着茶。

大夫在婢女的指引下退了出去,满室安宁。

陆莳从轮椅上走下来,凭着敏锐的感觉在榻沿坐下,听着楚染浅淡的呼吸声辨别她的方向,慢慢地伸出手想起摸一摸她的脸。

下属从水中将人救出来后就将人送来这里,捉住的几名黑衣人也被押了过来,外面都在传太子遭遇不测,想必皇帝那里也已知晓。

前世里便是如此,然楚染被百姓救下,她拖着病体迅速赶回营地,不想反被恒王反咬一口,说她玩忽职守才不慎落入水中,刺客一说便是她找的借口。

确实,楚染落水后,将士急于去找她,未曾顾及去捉拿刺客,给了恒王机会。

刺客是谁派来的,无人得知,现在她提前让人埋伏在那里,待楚染落水后再去救,顺势将刺客拿下,让人将消息传回郢都:太子遭遇不测。

如此,就等着王后等人的动作了。

陆莳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怎地想起前世里楚染对她的厌恶,双手如何也落不下去了,顿了许久终是收了回去。

许是感染风寒鼻息不通,楚染的呼吸声很重,陆莳长睫微颤,心中苦涩之际,不知不觉地伸出了手。

手恰好停留在楚染唇角的上空,掌心有温热的呼吸袭来。可以感应到是炙热的呼吸,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陆莳照旧收回手,耳畔多了急促的脚步声,算算时辰当是婢女过来送药汤。她站起身,走回自己的轮椅上,伸手去几上捧茶的时候,婢女掀开竹帘走了进来。

她见陆莳还坐在轮椅上,姿势都未曾动过,手中照旧捧着一盏茶,先将滚烫的药汤置于一旁几上。

瓷碗碰到木案的闷哼声让陆莳眼睫一颤,婢女轻声道:“奴给您换一盏热茶,药汤还有些烫,放在这里晾一晾,您小心些,就在您手旁的几上。”

陆莳微微颔首,在婢女的脚步声远去后,她便伸手去摸索着装着药汤的瓷碗,眼前黑暗就极为小心地伸手,一寸寸地将手自袖口中伸出,先是摸到下几,食指微微往前移动。

瞬息后就摸到滚烫的瓷碗,食指触碰到后就没有再放开,她小心地端起来。滚烫的热气扑向脸颊,右手捧着碗后,左手便摸到了木匙。

周遭寂静,她以木匙轻轻搅动着药汁,以此来散发着热气,想到婢女很快便会回来,恐还是很烫,便轻轻吹了吹。

这样热气散得更快,陆莳几乎可以感受到汤汁慢慢变凉,她的神色终起波澜,唇角弯出浅淡的弧度。

片刻后,婢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她将碗小心地放回几上,接着手中多了一盏茶,比起方才的药汁,算是温热的,刚好能入口。

婢女将药喂给楚染喝,试了几次无果,为难道;“陆相,她似是不愿喝。”

“人在病中都会有几分抵触。”陆莳淡淡道。

婢女无措时,陆莳起身走了过来,她步履略带几分慌张,没有往日的稳健,这般才像是盲者。婢女见她过来,忙扶了一把,让她坐在榻沿。

此时多了婢女,声音比起方才多了几分嘈杂,她伸手摸到楚染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

婢女略蹙眉,一想起这位‘太子’是新平公主假扮的就释怀了,她抬眸就看到陆相小心地揽着新平公主的腰肢,手置于她的腰间,动作极是小心。

陆相眼盲,平日里大多自己坐于廊下品茶,或着人给她读诗,一举一动间极是平静,丝毫看不出是眼盲。方才她的动作与往日里相差太多,有些紧张,真的像眼盲的人。

她分神之际,陆莳已将人扶好,耳畔炽热的呼吸喷洒过来,她被烫得一怔,抬手摸上楚染的额头,烫意袭人。

婢女见她动作,解释道:“大夫说殿下身体底子好,喝下几副药就会退热的。”

陆莳沉默,依旧清冷如霜。

婢女喂药时,楚染这才开始吞咽,喂了大半碗后,陆莳将人放下,复又走回到轮椅上。

幕僚在这时过来禀事,隔着屏风没有入内,道:“陆相,那几名刺客已被控制住,可要照旧送回郢都?”

陆莳道:“留着,勿要让他们自尽了,另外瞒下太子在这里的消息,就算外面翻了天也不要去管。”

幕僚应下,又道:“可要审问一二?”

陆莳否决道:“也不必,就这样绑着,留着活口就成,人死了物证也没有多大用处。”

皇帝这般多疑,证词若在,人死了,也是无用的,太子背后的长平侯兵权一直都让他忌惮,这些年来都在想着要夺回兵权,屡屡失败后,心中的惶恐愈发重了。

除非太子一死,长平侯失去依靠,或许他才会稍稍放心。前世里太子一死,他立刻册封恒王为储。恒王听话,这些年从不曾忤逆他的意思,相反太子与他政见不和,朝堂上也争执过几次,更不得他欢心。

皇帝主张将武将手中的兵权收回,可楚这般的强国,边境之处多战争,不断有人来突袭,若是收回兵权,也是不可能。如果收回长平侯手中的兵权,谁来镇守一方?

时间一久,终是顽疾。

皇帝不懂这些,只知数万兵士握在臣下手中,他便日夜不宁,多疑病从心中生起,对太子愈发不满。加之太子本就体弱,无需皇帝动手也不会享常人之寿,只是可怜新平公主。

先王后的子嗣便是新后的眼中钉,这对夫妻的想法是一样的。

陆莳的心思,哪怕是幕僚都猜测不出来,之前将闹事的盗匪送给皇帝做礼,这次怎地又不送?

幕僚按下心中的疑惑,不敢多问,行礼退了下去。

天色不好,申时天色就黑了,刺客被关在这里,与陆莳隔了一道院墙,难被人发现,萧明等人沿着河道下游去找人,更甚者划船去寻。

忙活几天都未曾找到太子,他整个人都慌了,太子若有不测,他们这些随从如何向陛下交差。

同样睡了几日的楚染在子时醒了过来,高热已退,婢女欢欣地去叫大夫,陆莳手中捧着一卷前朝竹简。她看不见纸上的字,摸着凹凸不平的竹简来辨别,算是打发时间。

楚染醒来之时,眼中便多了一人,她头脑有几分晕眩,半撑起身子后又躺了下去,再次昏睡了过去。

陆莳修长的指尖不安地在竹简上来回摩挲,她没有听到楚染的声音,眉梢终是蹙起,“殿下醒了?”

楚染哪里能听到,回应楚染的只有婢女的声音:“大夫,公子醒了,您走快些。”

陆莳屏息,脚步声重重,将屋内的寂静打乱了,她什么都听不出来了。婢女走近后一见楚染闭着眼睛,失望道:“她又昏睡了。”

陆莳眉头蹙得更紧,抿着唇角不语。

大夫照旧去诊脉,屋内寂静到仿若过了半生之久,让人等得很辛苦。他诊过脉道:“无妨,公子应该是太累了,睡上一觉就好了。”

陆莳道:“她落水对身体可有大碍,后续该如何去调养?”

“是药三分毒,公子大难之后必有后福,不用吃药,开些药膳滋补便可。”大夫道。

陆莳这才放心,吩咐婢女送大夫出去。

婢女回屋时见时辰不早,好心劝道:“殿下已无大碍,不如您早些去休息,熬坏了自己身子也不好。”

“无妨,我白日里睡过了,你累了去换一人来守着。”陆莳拒绝道。

陆莳在屋内静坐整日,或许她习惯这样的寂寞,随侍她多年的婢女不忍她这般熬着,咬咬牙大胆道:“可是你在这里守着也无用的,不如明日清晨再过来。”

闻声,陆莳神色微变,婢女是在提醒她,她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还只会将自己的身体熬坏。眼盲之人,哪怕行动再像常人那样,眼前终究是一片漆黑,辩不得方向。

陆莳沉吟许久,心中忽生酸涩,指尖静静捏着竹简一端,似在思考似在做挣扎,最后才点头应下:“可,殿下醒了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