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玻璃瓶内盛放着灰色的培养液,浅浅一层,只有小手指的指节深,表面略显浑浊。

白泽将注射器的针头没入培养液中,吸取了大概8毫升液体,轻轻一推活塞。

针尖喷出一道细细的水流。

“不要怕。”他道。

他用一只手遮住蝤的眼睛,另一只手将注射器插.入蝤的手臂,缓缓推动活塞,玻璃管中的液面一点点下降。

哈里森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抖了一下。

这瓶针对鼠疫的特效药是哈里森亲眼看着泽维尔折腾出来的,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甚至不惜在瘟疫弥漫的坎西城多停留了一周时间。

至于特效药的效果……反正哈里森是根本不信,任何一个大脑发育正常的人,都不可能相信一瓶从泥土中提取出的药剂能够对令人畏惧的瘟疫起到一丁点作用,更别提这些泥土还是从瘟疫区的地面下挖出来的。

……除了泽维尔。

详细的过程是这样的——

泽维尔先是用小银刀在地上随便挖了几块土,然后将灰黑色、红黑色不等的土壤浸泡在水系法术制造出的清水中,等待几个小时后,倒走最上层的清液,将它们稀释后涂抹在标记不同序号的玻璃片上,放入玻璃罐。不到三天时间,玻璃片上就生出一层灰色、金黄色、白色的绒毛……或者说霉菌。

泽维尔将这些绒毛取出,用放大镜观察后,舍弃其中一部分,将另一部分放入用熟马铃薯、牛肉汤和黑麦啤酒混合成的培养基中,发酵培养。

一周后,将培养基中的混合物蒸汽加热、添加磷酸过滤,再将过滤后的灰褐色液体取出来,就形成了他手里这瓶被称作“抗生素”的珍贵药剂。

对“珍贵”这两个字哈里森要打一个问号。

从土壤、牛肉汤和啤酒中萃取的药剂不光颜色令人生畏,更散发出一股臭鸡蛋般的臭味,远远闻着都难受,更不用说将它注射到身体里。

哈里森一边在羊皮纸上抄写泽维尔新写出的书籍,一边抬起眼,偷偷打量着下手很稳的泽维尔和姿态顺从的蝤,目露惊奇。

就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两个还真的一个敢打,一个敢用?

——黑暗法师和他的学徒果然不一般。

门板架出的简陋床铺上,少年身上包括脸上都布满了红肿渗血的斑块,额头滚烫,任何一个了解黑死病——也就是这场瘟疫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的病症已经到了晚期,没救了。

哈里森抄完了四十几页,坐在凳子上整理手中的羊皮纸,内心刷过一连串丰富的想法——

“啧啧啧,我就说泽维尔坚持留在坎西城一定有秘密……该不会是发生过瘟疫的土壤里更容易生长出他想要的施法材料吧?”

“黑暗法师不愧是黑暗法师。”

凶残、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为了一种以前没见过的材料,不惜在自己的学徒身上做残忍的人体实验,还骗他说是治病用的特效药。

别的黑暗法师收的学徒活不过十年,这个……能活到明天早上么?

哈里森回头,正准备对白泽些说什么,冷不防耳边传来一串轻微的响声,像是堆在窝棚旁边的木材被人撞翻在地。

他一扬眉毛,大步走出去,只看到一条背影像是老鼠一样飞快贴着房檐的阴影,一瞬间就没入了贫民区复杂的巷道里,消失不见。

哈里森对四周贫民们的窃窃私语和闪躲的目光视而不见,他走回自己的窝棚,含着怒气对白泽道:“泽维尔,你看到了吗?”

“这些教会的羔羊根本就不相信你在羊皮纸上写的那些东西,他们只会说瘟疫是伟大的光明神降下的,为了惩罚坎西城收留了邪恶的黑巫师。”

“我们贴在街道上的那些纸全都被他们撕下来了,鬼知道用到了什么地方。还有,从昨天起就有人在周围鬼鬼祟祟地偷看,该不会是发现我们两个的身份,来把我们绑上火刑架的吧?”

白泽不理会哈里森的抱怨,他用手摸了一下蝤滚烫的额头,道:“总会有人相信的,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哈里森烦躁地在屋子里转了转圈:“等他死了就晚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对蝤道“喂,小鬼,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让我把你烧死,干净利落,怎么样?”

“我还没烧过教廷的人,不知道骨头是不是比普通人硬,不过我保证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骨灰。”

“嗯……我也不白占你的便宜。这样,你选个地方,待会儿我从泽维尔手里把你抢过来,烧干净埋在那儿……坎西城教堂,市政厅,商业街,都可以,就算你想要埋在坎西城大主教的床头也不是不行,就是听说那老头长得特别丑,还从来不洗袜子。”

“我烈阳法师哈里森可是最讲信……”

用的。

话还没说完,哈里森脚下突然出现了一层浅浅的水,镜子一般的水面上窜出细长的白色火舌,带着炽烈高温缠绕上他的脚腕,顷刻间把他的袍子下摆烧得破破烂烂。

这还不算什么,水面上同时泛起滋滋的蓝紫色电光,灵活地游走,穿透鞋底把哈里森电得浑身一抖,他头顶上的红色卷发一下子直了起来,还散发出隐隐的焦味。

“泽维尔你这个小气鬼!卑鄙、无耻、偷袭!”哈里森抱着脚跳起来。

多系法师了不起吗?这么欺负人?要不是打不过,他现在就已经反击了。

“闭嘴。”

白泽一口气在脑海里写下“Zn+NaOH+O2Na2ZnO2+H2O”和“2Mg+O22MgO”两个化学方程式,把哈里森狠狠教训了一顿,然后将注射完的针管递给他:“你知道该怎么做。”

自己选的男护士,哭着也要用下去。

哈里森悻悻地拿起注射器走到外面,用蒸馏过的酒精清洗针管和针头,放在小锅中高温消毒。

门内白泽低下头,对蝤道:“不用理会他,有了链霉素,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相信。”蝤道。

因为高热,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却依旧专注地跟随着银发巫师。

“怎么可能?”

哈里森撇撇嘴,在心里祈祷蝤快点死,这样自己就可以早点和泽维尔一起离开坎西城了。

是法术不好研究还是女法师不好追求?泽维尔为什么非要留在一座注定灭亡的城市里折腾他的小学徒?这个学徒还长得那么丑。

……

事与愿违,在哈里森的万般期待下,蝤活了下来。

他不但活到了第二天早晨,甚至额头的温度还降下来一些。

白泽从玻璃瓶中抽取第二剂抗生素,缓缓推入蝤的血管。

“我说过,你很快就会好的。”他当着哈里森的面,淡定地重复道。

哈里森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羊皮纸去街道上张贴。

“我相信。”蝤回答。

鲜活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着,酸痛和无力感似乎消失了大半。比昨天更轻松的身体令蝤在心底默默地祷告了一声,然后抬起眼仰视白泽,目光虔诚。

——以前我相信神的存在,现在……

现在我只相信你。

与此同时,坎西城华丽的中心教堂内,一名亚麻色头发,衣服上绣着家族纹章,看起来地位不低的青年正笔直地跪在镶着大块彩色玻璃的大门外。

“发生了什么事?”

穿着一身简单白袍的少女从教堂内走出。

青年抬起眼,目光中浮现出一点亮光。

“圣女,”他道:“我听说您即将离开坎西城?”

“请不要这么做。城内的居民现在还有信仰,所以还能维持秩序,一旦连教会也抛弃他们,那么坎西城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

空气似乎安静了片刻。

“我很抱歉,路易。”

丹妮丝,或者说光明教会的圣女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态,她在青年面前驻足片刻,摇头道:“这是神的旨意。”

绣着金色鸢尾花的雪白裙摆从路易面前拂过,像是带走了全部力气,在教堂门前跪了一上午的坎西城城主继承人肩膀塌了下来,因为痛苦而弓起脊背,像是被悲伤击倒了。

“我听说路易的父亲也染上了瘟疫?”丹妮丝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询问侍女。

“是的。”侍女回答,在脑海中回想自己得知的情况。

然而圣女阁下却没有接着询问坎西城城主的病情,而是换了个话题。

“之前让你查的事情,查到了吗?”

侍女点头,紧张道:“我吩咐城主身边的人去查在街上贴布告的巫师,他们传来的消息是,那两人藏在城北的一处贫民窟里,身边还带着一个瘟疫病人,像是在做什么邪恶的研究。”

丹妮丝秀美的眉头皱起:“能查到他们的研究内容是什么吗?”

侍女脸上的神情变得奇怪,似乎想笑,又顾及场合不愿在圣女面前失仪。

她字斟句酌:“似乎……是与布告上说的‘鼠疫’有关。”

“我们的探子潜伏在窗下,打听到两名巫师研制出一种针对鼠疫的特效药,不过……”

在丹妮丝的神情凝重起来之前,她深呼吸,用“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巫师”的语气道:“听说这种药剂是用泥土、牛肉汤、马铃薯泥和黑麦啤酒配置出来的。”

丹妮丝:“……”

“可能是探子听错了吧。”

“需要让教会骑士剿灭这两名巫师吗?”侍女小心地问。

她看到圣女摆手,道:“不必。”

她好不容易带着蝤来到坎西城,没想到这位前世记忆中的圣子真的如传说一般拥有不死之身,即使是令整个大陆闻之色变、在今后十年内杀死了成百上千万人的瘟疫也奈何不了他。

不过邪恶的黑暗巫师泽维尔果然还是像前世一样来到了坎西城,还巧合地带走了蝤做他的研究材料。

从丹妮丝的记忆中看,这位往后会成为光明教会最大敌人的黑暗巫师手下还从来没有一个研究材料能成功地杀掉他,逃出生天。

想必蝤也一样。

她温和地笑道:“还不清楚黑巫师的情况,我们马上就要离开坎西城了,不必多生事端。”

“是,圣女。”

“那个……这里的瘟疫,真的完全治不好吗?”侍女离开房间前犹豫地问道。

“这是神的旨意。”丹妮丝回答了和之前面对路易时同样的话。

“赞美光明神。”侍女遗憾地转身。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丹妮丝一个人,她锁好房门,拉上窗帘,从床底下拿出一只密封良好的银盒。

静静地盯了盒子片刻,丹尼丝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她用手绢垫着手,打开盒盖。

盒子里面躺着一只皮毛溃烂的死老鼠。

丹妮丝将油灯拿过来,默念了一句圣经。她倾斜油灯,在老鼠身上浇了灯油,然后将手绢扔进去,一起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