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神明大人。”

身侧的棕发年轻女子欲言又止,默默攥紧了肩上的拎包。

摇曳的光斑从树叶的缝隙间投落在她脚边的草坪上。

青草上的阳光像是清晨的露珠一般晶莹璀璨。

头顶粗壮的树枝上盘腿坐着一位少女。

黑色的长发如海波随风飘动。

摘下的狐狸面具放在膝头。

葵从拎包里拿出了一只便当盒。

坐在树梢上的少女歪了歪头,开口道:

“我不会保佑你的。”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土地神啊。

千秋面对这棘手的困境,有点伤脑筋了。

葵反而笑着摇了摇头,整个人放松了很多,弯腰把便当盒放在了树根边。

“这个不是供品,是对神明大人的谢礼。”她直起上身,说道,“谢谢你一直保护河童他们那些小妖怪。”

凶恶的妖怪有多不讲道理,葵深有体会。

即便是河川里居住的都是些草食型又懦弱的小妖怪,在城市里游荡的还有许多残忍的妖怪们。

妖怪也会被妖怪捕猎。

如果不是处在一位强大的保护神的领地范围内,河川内的河童和草鱼们怕是不能像如今一样、悠闲地趴在河滩上晒太阳了吧。

“如果面对祸津神还胆敢祭拜——”少女抬起手指向她的额头,“你身边的家人,会一个一个遭遇不幸的。”

“我相依为命的爷爷已经去世了。”葵仰起头,笑容有些无奈苦涩,“现在的我只有一个人啦。如果祸津神要作祟的话,只能报应在我身上了。”

霎时间一片清净,唯有风吹过树梢的哗哗轻响。

“名字。”

“什么?”

“你的名字是什么?”

千秋问道。

葵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如实回答了:“津木场葵……”

说出自己的姓氏时她有些心虚。

津木场葵的爷爷是一个在妖怪间非常有名的人类。

当然是和褒义扯不上的“有名”。

不如说是臭名昭著。

即便是作为人类,也是社会意义上的“人渣”。

数量庞大的私生子、年轻时到处风流惹祸。

津木场是一个颇为庞大的家族,勉强算得上当地的名门,却出了祖父这样的败家子,一定面上很不光彩吧。

尽管看上去是个一表人才的美男子。

“我知道了。”

千秋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面具,从树枝上站起来。

没有任何凭依、倚靠或是扶持的东西,就这么笔直地站在轻微摇晃的树枝上。

看上去随时都会掉下来。

“津木场葵。”呼唤了一声,少女的长发被风吹起,飘荡又落下,“我会保护你。”

从收养自己的祖父去世后,第一次听到有人亲口对自己说“保护”这个词语。

那些独自撑过去的风霜苦雨铸就的坚硬外壳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裂缝。

棕色的眼眸慢慢睁大,泛上了湿润的水雾,在化着淡妆的白皙面容上渐渐浮现出浅淡的绯色。

葵带着染在两颊的薄红,忍不住微微一笑。

“谢谢,神明大人。”

千秋一顿,郁闷地开口解释:“我真的不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惊叫打断。葵盯着自己腕上的手表,焦急地说:“我下午的课要迟到了。神明大人,我先走一步!”

她急忙转身朝着河堤上的公路快步跑去,没一会身影便化作了尽头的一个小点。

留下千秋后半句孤零零地飘落在空气里:

“我只是个地狱公务员……”

津木场葵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郁猝地一拳捶在树干上。樱花树一阵颤抖,抖落无数花瓣。

“我最讨厌人类自说自话了——!”

前桌转过头来欲言又止。

“林……”

她第三次转身过来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千秋就先打断了她。

“你饿了?”

前桌清秀白皙的面容顿时微微扭曲。

然而没等她反应,千秋便拿出一只小巧的便当盒。

原木色的椭圆形木盒,盒盖上印着一枚小小的樱色花瓣。

看上去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仿佛能嗅到树木清新吐息。

“请用吧。”

千秋打开了盒盖。

正欲开口的前桌被打断了说话的节奏后,不得不顺着她的动作,视线下移到了打开的便当盒。

炸到金黄的天妇罗虾、碧绿浓翠的山蕨菜、捏成刚好一口的小饭团。

雪白的饭粒里掺杂着绛红色的鲑鱼块、橘色的鱼子粒铺散在海苔卷上。

为了减肥维持住日式美少女人设、中午偷偷只吃了几口凉面的前桌在食物诱惑的冲击下,偷偷咽了咽口水。

她耗尽了全部努力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便当上移开,挣扎道:

“林,你对加藤君……”

千秋从便当盒的底部抽出了一双乌木色的筷子,放在手帕上。

然后弯腰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小瓶乌龙茶。

前桌摇摇欲坠的理智轰然倒塌。

她起身把椅子转了一个圈,对着后桌坐下。举起双手合十,朝千秋微微低头:

“那我开动了。”

粒粒分明的鱼子在口腔内爆炸开来的美妙滋润了干涸许久的味蕾。

新鲜的山蕨菜像春风一样洗涤了午后疲倦带给口腔的乏味。

前桌的表情看起来正在剧烈的动摇。

“明明都只是普通廉价的食材而已,居然那么好吃……”日式美少女托住脸颊,看上去快哭出来了,“朴素和朴素混杂在一起,会产生如此奇妙的连锁反应吗?”

…因为肚子饿了吃什么都会觉得好吃吧。

千秋默默想道,拍了拍她的头,安抚性的道:

“要好好吃饭啊。”

日式美少女完全被千秋这神来一笔拍愣了,怔怔地拿着筷子,刻意用齐刘海与浓密的上睫毛修饰得圆又无辜的双眼渐渐弥漫开来薄薄的水雾。

她放下了筷子,捂住双眼,肩膀轻微颤抖。

半晌才从指缝里传出了一丝带着哭腔的声音:

“可是吃多了会胖啊……”

“……”

千秋开始慌了。

一个活的未成年人类在面前哭了!

好在她的表情还是不动如山的平静,拿出纸巾递给对方。

前桌低下头,紧紧攥着纸巾,唯有通红的耳朵露出黑发外。

看来是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一时间羞耻到只想逃避世界了。

过了半天,她才期期艾艾地对着手指开口小声道谢。飞快地抬起头偷觑了一眼千秋神情平和,才松了口气,又鼓起勇气重提起之前被打断的话题:

“林,你对加藤君……是什么想法?”

“加藤?”千秋重复一遍,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是谁,“啊,白饭君啊。”

“白、白饭……”

“希望他以后不要再带错白饭了。”

前桌的眼睛紧紧盯着千秋的脸,不肯错过任何一丝变化。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千秋不仅没有破绽,甚至还低头打了个哈欠。

“那你的意思是,你还会给他做便当吗?”

前桌抿起唇,神情有些严肃。

“嗯?”千秋想了想,以后自己应该还会收到葵的便当,便点了点头,“算是吧。”

原本只是打算留下来用来当下午的点心。

如果有可怜的人类再发生带错便当的惨案,拿去救助他们也可以。

“如果你饿了,也可以给你。”

她补充了一句。

前桌的脸顿时一红。

“我才不饿!不对,我不是在跟你要吃的东西。”她重新端正坐好,身体微微前倾,神情严肃地盯着千秋的眼睛道,“林,你知道学校里有一条必须遵守的潜规则吗?”

“嗯?”千秋发出疑惑的声音。

“林的妈妈是香港的实业家对吧?所以林也是我们这边的人。”前桌纤细的手指抚在心口,格外认真地说,“我们这些人,是不能和加藤君那样的平民产生交际的!”

千秋眨了眨眼,困惑道:“我是午睡的时候回到昭和年代了吗?”

“林!”

看上去皱眉的前桌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千秋只好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好吧,我知道了。”

她话锋一转,又道,“这条规则是谁定下来的?”

方才松了一口气的前桌,顿时心脏又高高地提了起来,警觉地问道:“什么?”

“这条规定的制定人是谁?”千秋重复了一遍。

前桌抿唇,半天才问道:“…你想做什么?”

“去把他打败。”千秋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你们日本人不是信奉强者为尊吗?我打败他,你们全部改听我的。”

“这、这真是……”

前桌瞪大了眼睛,双手紧攥成拳胸口剧烈起伏,看起来气到快要爆发了。

最后丢下一句硬邦邦的“失礼了”,便转过身拿背影对着千秋。

没到三秒她又猛然转过身,瞪圆了眼对千秋再丢下一句:

“你要是被教训了,我不会管你哦。真的不会管你的!”

“啊,请便?”

“……”

前桌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憋屈。

千秋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正注视这边的少年。

对方正有些忧心忡忡,似乎很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却又掩饰不到位。导致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滑稽。

思及他也是无辜被卷入争端话题的受害者,千秋朝他微微一笑,便转过头继续盯着窗外出神。完全没有发现加藤君愣住后飞速涨红的脸庞。

“征十郎在做什么呢?”千秋托着下颌自言自语,“啊,好想快点放学、好想跟他一起回家。”

下午有一节是室外的体育课。

体育课千秋一般是直接翘掉去保健室睡觉,上学前她已经递交了免修申请。

反正以后也是直升到本部的大学,这个社会只要有钱问题还是很好解决问题的。

换做在地狱就不同了。

钱在真正的恶鬼面前是行不通的哦。

那种会被钱财、女人收买的都是成不了气候的小鬼罢了。

她开始好奇如果有人对鬼灯先生提出金钱收买,鬼灯先生会是什么反应了。

把对方的口袋掏干净充公吗?

千秋走在去保健室的路上才想起昨天恰好是阎魔厅职员的集体研修会。

估计新来的职员和饱受摧残的老职员,昨天都度过了难忘的一日吧。

上一次的研修会好像是请了动物狱卒里很有名的芥子小姐,那只咔叽咔叽山的兔子。

“火烧狸猫最后淹死它的小兔子啊……”

千秋自言自语之时,忽然有人从后面喊了她一声。

因为在学校里几乎是透明人,除了会被老师喊住帮忙搬动笔记,从来没有被同学在走廊叫住的千秋起初还没反应过来。

自顾自往前走了好几步,才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

恍然一回头,立刻就不禁笑出来了。

“是你啊,白饭。”

加藤健太有些赧然地摸了摸后脑,随即正色道:

“林……林千秋对吧。”

对方实在是长得有点高。

千秋必须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脖子稍微有点负担。

但是说话间不正视对方的眼睛又似乎有失礼貌。

而且他站立的位置恰好是走廊上阳光穿透玻璃照落的地方。

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全部沉浸在灿烂的阳光里。

对方似乎一无所觉。

灼灼的阳光刺激得千秋微微眯起眼,抬手挡在额前。

“林,刚才三上和你说了什么吧?”他苦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千秋刷的弯腰,有点苦涩地说,“抱歉,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千秋花了半秒才想起来前桌的全名是三上璃奈。

“那个啊,她叫我不要和你有交集。”千秋说。

加藤一脸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一大片云移动到了教学楼的上空,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走廊里也暗了下来,阴翳布满了角落。

千秋得以放下了挡在额前的手,慢条斯理地开口:

“但是那个又不是你的错吧。”

加藤一愣,随即哈哈笑出声。

他摸着后脑,道:“你说得没错。”

“我对这边、那边的分类并不在意。”她抬手指向加藤胸口的铭牌,转而又指向自己胸前的铭牌,“所谓的规则对我也没有约束作用。”

加藤健太放下了手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林果然是外国人,想法和我们都不同。”

“对我来说,你们也全都是外国人。”

“哈哈哈,你说话真有趣。我以前还因为你是外国人,不太敢和你说话呢。”他抬手指向教室的方向,“那我去换衣服了,下节课再见。”

他一边背过身朝千秋挥手一边跑远了。

千秋原本以为今天的几番波折终于可以结束了。

放学后她快速地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学校,步行去洛山等待赤司征十郎一起回家。

虽然两人的下课时间不同,赤司也还有篮球部的训练,不过这些早先赤司说交给他就行了。

千秋并没有为此担心。

快要走出校门的时候,却听见从后面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是属于女孩子清脆甜美的声音,还有些耳熟。

千秋停住脚步,回身一看。

前桌正艰难地扶住膝盖在剧烈喘气。

白皙的脸庞通红一片。

似乎是没法跟上她的脚步,不得不一路小跑过来,还在痛苦地平复呼吸。

“你这个……这种健步如飞的女人……”前桌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语气咬牙切齿,“怎么、怎么会虚弱到要申请体育免修啊!”

刚说完就立刻呛到了自己,捂住嘴一顿凶猛的咳嗽。

千秋看她快要背过气了似的,心生怜悯,半蹲下来拍拍她的后背顺气。

毫不领情的前桌一把打掉了她的手。

日式美少女此刻平常温婉可人的气质全无,长发凌乱,正用通红的双眼瞪着千秋,大声喊道:

“其实你这个女人,你就是喜欢加藤君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