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可怕的女性……”话说出口才发觉不太对,千秋的神情更为纠结了,苦苦思索了一会,迎着他已经染上笑意的眼神鼓起勇气继续道,“总之,征十郎要保持警惕。”

千秋皱起眉,搜肠刮肚,艰难地组织语言。

“因为……”

总不能说是因为恶女楷模莉莉丝小姐吧。

那对人类来说,可是传说中的人物。

赤司却是开始不忍心看她皱眉苦苦思索借口的表情,正要开口解围,却见千秋双眼一亮,啪地按住他的肩膀。

她凑上前,鼻尖几乎差一点点就要相碰,盯着他因错愕而睁圆的赤眸,认真道:

“征十郎是非常珍贵的宝物,一定要当心不能被坏人欺骗了!”

话音刚落,千秋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一般,忽然咦了一声。

尽管他碍于对方出乎意料地靠近,不得不往后仰,脊背都快贴上椅背了。

千秋还犹未知足地得寸进尺。

她眨眼的那一瞬,睫毛一搭一碰,似乎也触到了他的脸。

如一片羽毛快而轻柔地掠过面颊。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背后沁出的细汗都将衣料浸湿令人。

千秋才发出心满意足的惊叹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往后拉开了距离。

“征十郎的眼睛变成了玫瑰的颜色。”

她指着自己的眼睛道。

他闻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镜子。大概是朦胧昏暗的光线缘故,他的眼眸颜色较之白日多了一份暗沉,像是漂浮在幽深水波上的皇家玫瑰。

这么漂亮的眼睛,比那些宝石要美丽珍贵多了。幸好以后有强大的我保护,否则被妖怪小偷或者强盗们夺走了,该多可惜啊。

千秋想道。

征十郎长这么大肯定不容易,毕竟怀璧其罪嘛。

她颇为遗憾地摸了摸他的眼睫,冰凉的眼尾沾染上她柔软指腹的温度。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千秋,赤司当然选择了较为温顺的态度,低眉敛起长睫,任由她的手指着迷般一遍遍地轻描着自己的眼眸。

他颤动的长睫时不时会擦过千秋的指腹,莫名染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千秋下意识蜷缩起手指,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不对,为何要退缩?许是一时兴起的顽皮,又或许是与自己赌气,她忽然按住了他的右眼,掌下颤抖的睫毛时不时擦过她的手心,如同捂住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千秋想起了夏天的雷阵雨后,在栅栏边捡到的那只飞不起来的蝴蝶。

半边的美丽翅膀残缺,跌跌撞撞在水泥地上爬行。

没多久就失去了生命。

昆虫的躯干逐渐腐朽成沙,只留下一对残缺的翅膀,抖落的磷粉铺满了瓶底。

最后变成了广辞苑里夹着的书签。

赤司丝毫没有感到生气或是被冒犯的迹象,反而侧了侧头,眼眸徐徐移动,目光锁定住千秋。

碎发随着动作,覆在他眉眼上方。

鲜艳的发色衬得皮肤皎洁。

随即朝她微微一笑。

目光慈爱得像是在看啃自己手的奶猫。

千秋一怔。

不知不觉松开了手,真心实意地望着他道:

“征十郎真好看。”

他轻轻揩去眼角沁出的生理性泪水,温声道:

“我长得比较像母亲。”

千秋想起了在那本厚厚的老纪念相册里的某张照片。

那还是用胶卷冲洗彩色照片的年代。

照片上除了年轻时代,刚刚二十出头的妈妈,还有一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

一头鲜艳的红发,一袭白色束腰长裙。

拘谨又羞涩地紧攥着提包,朝镜头露出浅浅的笑容。

宛如被清风吹过的鹭草,那惹人爱怜的纤柔姿态。

与之相对的是白衬衫、水洗白牛仔裤的妈妈。

一头乌黑清爽的短发,被风卷起衬衫下摆,露出一小片腹部雪白的肌肤。

她抬起手臂搭在红发女性的肩上,看起来很是亲昵。

两人一同站在树荫下,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斑驳陆离落满全身。

似乎是曝光的问题,又好像是胶卷照片的老毛病。

摇曳的灿烂光斑轻轻覆盖在那个红发女孩的面容上,几乎遮去了上半张脸,轮廓沉浸在模糊的白光里。

其实那是一张失败的照片。

可是妈妈却保存下来。

大概因为重要的是照片上那个人。

翻过照片会发现背面用钢笔写下两个人的名字,摄影的时间和地点。

千秋明白了看见赤司征十郎时为何内心会涌起一股久违的怀念感。

她抬起手指,试探似的,轻轻点了点少年的鼻尖。

换来对方纵容孩子一般,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长发。

千秋被牵回房间睡觉时,眼中都染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连带着赤司也被感染了,虽然不清楚她发笑的原因,道完晚安后为她关上卧室灯时,他的眼神也含着平和温软的笑意。

轻声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便按灭了灯光,无声带上卧室门离开。

留下千秋望着黑暗里的天花板,望着自己的掌心,望着曾经抚摸他眉眼的指腹。

将指尖抵在唇间轻蹭,似乎也能感受到少年眉宇间春风化雨般的温雅。

黑头发的妈妈和红头发的诗织。

黑发的林千秋和红发的赤司征十郎。

命运会把记忆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

清晨的日光穿透庭院遮天蔽日的大树,照进落地窗内。

赤司起床后路过走廊的时候,看见了庭院里孤身背对着自己站立的熟悉身影。

千秋的长发被风往后扬起,昨晚套在身上的外衣不见踪影,狐面具却别在腰后。纯黑色的水手服下摆却在风中飘动,露出一小截洁白细腻的后腰。

她抬手挡在额前,仰视云间的太阳。

似乎在察觉到背后的视线,她转过身,眉眼一弯,朝他挥动手臂。

他神情一松,笑意逐渐漫上眉梢,也抬起手臂朝她挥了挥。

千秋好像被什么响动又拉走了注意力,回首看向枝叶茂密,沙沙作响的那棵大树。她的眼神悠长而幽静,侧脸在天光的描摹下朦胧又清晰,颈侧乱舞的发丝衬得肌肤雪白剔透。

赤司的视线追随着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棵树上,只见树枝随风轻轻摇曳,撒落的光斑铺满了下方的草皮。

浓密苍翠的树叶掩映下,枝头站着一只乌鸦。

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毛,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光亮。

正在凝眸注视间,千秋将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巧地走了过来。

她出其不意地发出一声急促响亮的“哈”,似乎是想趁出神间吓到他。没想到他比预想中还要处惊不变,只是收回目光,神情淡淡地看向她,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和反应。

倒是弄得没有得逞的千秋有些郁闷。

她直起上半身,闷闷不乐地踢着腿。

“那只乌鸦有什么不对吗?”赤司问。

千秋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那是两只……”

话音未落,她的眼神已经清醒过来,立刻吞下了后半句。

赤司再次看了一眼树上正在啄理自己羽毛的乌鸦。

确实只有一只。

千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两根手指按住自己眼皮,微微一分,撑开自己的右眼。

眼球在眼眶内转动。

“我的眼睛可以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千秋的眸色是传承自父母,非常纯正的棕褐色。

按理来说应该是笑起来时暖洋洋的,像冬日撒满街道的阳光。

只是比起正常人的虹膜有些偏大而圆。

所以平常一声不吭盯着某个人看时,对方会被她的目光稍微吓到,感觉有点发毛。

抱持着夫妻作为合作生活的搭档,应当将最起码的情报告知对方的想法,千秋决定实话告诉他关于自己的某些真相。

按照对方的承受能力,酌情考虑告知多少。

地狱里工作的前辈除了这些还说了哪些来着?

她漫不经心地想,又陆续回忆起了已婚前辈的谆谆教诲。

啊,对了。还有除了告知对方自己的财力、工作前景,还有就是一定要给对方足够的安全感。

前辈还哈哈大笑拍着桌子说,作为直属鬼灯大人的特殊辅佐官,小千秋的身手肯定没问题的。

重要的是让对方感到安心。

然后又开始吹嘘自己孤身迎战八寒地狱北极熊先生的光荣事迹。

一连串的回忆和联想作用下,千秋的脑洞诡异地拐了个弯,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下次去三途川疏通河道时,拜托同事拍摄自己倒拎起大蛇甩飞出去的画面。

还是拍摄自己抓回意图逃跑的亡者?

不,这个还是算了。虽然抓捕逃跑的亡者是她的分内之事,但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向更像是她在欺凌弱小吧。

正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枝头那只乌鸦忽然展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是两只乌鸦哦。”千秋望着它消失在天空的身影道,“一只黑色,一只白色。”

轻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清隽雅致的眉眼,与几乎要融化在日光下的和煦神情。

“据说白色的动物都是神明的使者。”他的声音低柔,有种说不出的动人,抬手摸了摸千秋的头,“千秋看见的另外一只大约是神的使者吧。”

千秋侧首看他,扬起一笑。

虽然神明在她的眼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也不会真的带来好运。

但是看在征十郎的份上,勉强就认同那群时常游手好闲的神明也有可取之处吧。

并肩走在去客厅的路上,千秋不禁偷偷侧首看了他的侧颜一眼,在心里悄悄下定决心。

无论以后会遇到什么危险,都由我来保护他。

征十郎的好运,由我亲自带来。

她若无其事地去碰了碰他的手背,在他征询地转头望来时,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嘘声,然后光明正大地握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直到餐桌前才想起松开交握的双手,分别在长桌的两边落座。

千秋坐下后立即乖巧地向着正在喝着红茶看报纸的征臣先生问候。

据说年轻时代的爸爸和征臣先生不仅是同学,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千秋又想起了那张照片。

玉响覆盖了红发女性的眉眼,却依稀看见她温婉秀丽的轮廓。

拍摄那张照片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什么样的身份,怀抱着何等心情,才为妈妈和红发的诗织小姐拍摄了那张照片?

拍摄者知道照片的冲洗出现了问题,玉响遮盖了诗织小姐的面容吗?

神游的千秋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餐,直到被赤司轻轻弹了弹额头,才捂住眉心回过神,茫然看他。

如果是别人这样靠近我,早就被我丢出去了。

千秋捂着额头有点委屈。

赤司对着墙边的座钟抬了抬下颌,说:“我要参加社团训练,每天很早就会去学校。千秋没有参加社团,晚点拜托司机送你去学校就行,记得不要迟到。”

他看到过李竹雪在推特上发过头疼如何把爱赖床的妹妹拖起来推去上学。

千秋自己是不用任何社交软件的,通讯录里除了姐姐就是老师。

还有用来联络请假的班级委员长和索要作业笔记的学习委员。

日常联络人用的是发送邮件。

千秋也看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

确实挺早的。

往常这个时间她还抱着枕头,半梦半醒对姐姐喊饿。

李竹雪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大概都耗费在妹妹身上了。以至于今天早上不用费力把妹妹叫醒,她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推开妹妹的房间发现一片静悄悄后,竟然从心底生出了一丝空巢老人的心酸。

千秋眼看着赤司俯身拿起书包,整理了下领带,似乎要出发去学校。

她拽了拽对方的衣角,可怜兮兮地仰视他。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

尽管他们两人的学校相差三站电车的距离。

而且千秋还是一放学就奔回家的归宅部,还有因为去早了学校太无聊,于是趴在桌上补眠结果感冒的前科。

赤司的动作一顿。

看到起效的,千秋立刻再接再厉,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得到的回应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像是在安抚咬着自己袖子撒娇的幼猫一般。

感觉自己被敷衍了,千秋不满地鼓起两颊。

赤司有些想笑,手指轻戳她气鼓鼓的腮帮子,却被赌气的千秋偏头躲过。他没办法,只能放下书包在她面前蹲下,抬手将散乱在肩上的长发为她挽回耳后。

被那双漂亮的赤眸一注视,千秋立刻觉得手脚都软了,连气都生不起来。只能泄气地将脸埋在手心里自我唾弃了几秒,抬头正对上他泛起浅浅笑意的眼神,虽然浅淡得几乎无迹可寻,却像是弥漫着花香的三月清风,迎面扑来。

千秋呼吸一顿,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赤红色眼眸,舍不得错过一秒。

大概是被她幼稚的行为逗笑了而放松,又或许是因为面对着千秋,他的神经从来不是紧绷的状态。

直到被她蜻蜓点水的一吻掠过眼睫,他才猛然呼吸一窒,慢慢瞪圆了赤色的眼眸,僵硬在原地。

轻轻浅浅的呼吸像是无数双小手挠过心尖,挠得人浑身酥麻。

千秋颇为留恋地摸了摸他的眼尾,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手,叹气道:

“我不在身边保护的时候,征十郎一定、一定要小心啊。”

万一被夺走了这么漂亮的、宛如红宝石的眼睛可怎么办啊。

千秋心酸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