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大概要走了。”

伊妮德倚靠着门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唇边还带着宁静的微笑。她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整个人素净得像是新雪。头发金灿,眼眸湛蓝,只是曾如花瓣一般娇嫩的红润嘴唇,已有几分失色。

埃里克心想,她怎么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呢?她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一句可怕的话呢?他不敢相信话中表露的意思,脸上渐渐流露出震惊的神色,那神色又很快化为惶恐。埃里克几乎是立刻抖抖地一把抓住了伊妮德的双手,大惊失色道:“别走!”

也知道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内心深处潜藏的暴戾情绪,在她说很快要走的那一刻骤然间翻涌出来。伊妮德温柔平静的目光再也不能安抚他心里的野兽,不,那只是让那头野兽更加焦躁不安,甚至恨不得撕……那头野兽在愤怒地质问:你怎能说自己要走?在你已经驯化了我的时候!

但埃里克是介于兽性与神性之间的,他双方都不能做到彻底的坦诚,自然听不懂野兽的那一番言辞。他只是感到莫大的恐惧,顺从本能地握紧了她的手腕,一遍一遍地恳求道:“伊妮德,别走。”

直到此刻他终于能够承认内心对她的依恋,她将他从精神的孤独中解救出来,数月的相处已使他对她产生了深刻的情感。埃里克所依恋的不仅仅是伊妮德的歌声,更是伊妮德她本身。尽管有时他会痛恨她的言语,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也许不会有人比她更懂他了。相似又不同的经历,贴近又隔阂的心灵,还有一个谁能满足这样的条件?更何况,她本身,她本身……

伊妮德对他的意义与克里斯汀截然不同。

伊妮德完全地了解他,她看穿他的虚荣与自卑,怯懦与狠戾。他的自以为是,与冷酷卑鄙。埃里克对这样的伊妮德感到惶恐——被这样一种坚定、温柔而又圣洁的目光凝视着灵魂,谁能不感到惶恐呢?他禁不住想要逃避开来,他害怕起这种透彻的理解并且感到自惭形秽。

伊妮德温柔而坚定,她与克里斯汀全然不同。若说克里斯汀·戴耶是未经苦难的天使,那么伊妮德便是历经苦难后仍然宁静执着的朝圣者。但她又并非上帝的信徒,她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内心。而埃里克呢?他一面咒骂上帝,一面佝偻着在地上爬行,向天空伸出手,祈求某种关乎苦难的神性回应。他与命运殊死搏斗,伤痕累累,并且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

可他爱上了那个纯洁的天使。

埃里克无言地凝视着伊妮德宁静的面容,生平第一次恨不得撕裂这种平静。可他的心灵如此狂暴,眼眸却分明写满祈求: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伊妮德读懂了这句话,她微笑着对他说道:“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这句话是给埃里克,也是给自己。伊妮德此前从未完整触犯过誓言枷锁,但她从曾经有过的那些试探来估算,从第一次咳血到虚弱而死,约莫不过半年的光阴。

她安静而悲哀地凝视着埃里克,那张面容上找不到对于她的爱情,这一点她原本就很清楚。他无法补成她的诗篇,正如同她不能永远为他编织着安全的梦境。他们迟早要分离开来,而埃里克必须要接受改变后的自己,接受歌声几十年无人听闻的孤独。至于伊妮德,她要么忘记这段感情,要么带着破碎的心继续去行走。这迟早会要了她的命。

但是她不能后悔,从公爵府的窒息之爱过渡到两年光阴的自由,再有孤独至极的自由来到这份最绝望的爱意深处,归根结底,都是她在追逐自己的心灵。伊妮德决不会为此而后悔,她只是……

金发的少女轻轻地笑了笑,说道:“不要担心,还没那么急要走。”

埃里克听到这句话,神色才好看了一点。他立刻问道:“那你会出演《海的女儿》吧?我是说——至少演完第一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头涌动一阵难言的阴郁与烦躁。那种令他自己都厌恶不已的占有欲又一次挤占了心灵——是跟随吉普赛人流浪时恨不得什么都扒拉到自己怀里的穷鬼习气,从前对吃的是这样,长大后对有了感情的人也是这样,无论是友情抑或爱情。他自以为很看得清这份占有欲是出自他养坏了的性子里头的劣根,不肯容许任何已经划归自己拥有范围的东西离去,却万想不到那种黑暗深沉的情感里头藏着难以言说的渴望。

伊妮德从前表现得平静而圣洁,他尚且能够压制内心叫嚣的黑暗。可是当她亲口说出不日离去的事实,谁还能关押住埃里克内心肆虐的恶念?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他又怎么愿意失去她呢?埃里克要去想一想没有人听他唱歌的日子,不禁呆呆立住。她倾听他的忧伤,看透他的迷茫,他根本就无法想象失去她,这么些日子他已经将她的存在视为天经地义和不可或缺。可他所害怕的并不仅仅是没人能聆听他歌声中的心语了。

他更怕无人能聆听他的沉默。

这种深沉博大的互相理解不足为外人理解,哪怕是想到万分美好的克里斯汀,埃里克都忍不住心头一颤,忧心忡忡地想,她能、或者说她愿意贴近他本真的魂灵吗?

既属于音乐天使,又属于歌剧魅影。

最后,他只听到她轻轻、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会的。”接着两人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良久,埃里克沙哑着嗓子对她说道:“晚安。”

伊妮德也道:“晚安。”她的神色又是宁静而沉思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