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妮德敲响埃里克的房门之前,她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自身感情的变化,并且以一种略带悲观的眼光明了了一切。

有时候,最伟大的旅程就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伊妮德流浪了那么久,她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走过贫穷与富裕,走过千山万水才来到巴黎,来到埃里克的身边。但她却注定被他挡在爱情之门的外面,因为那个名叫克里斯汀的女孩。

人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往往很难真正看清前路。大多数人将会在选择一条道路的不久之后,一边咒骂后悔,一边不得不拖着步子前行。少部分人选择折返,他们未必获得重新选择的机会,甚至重新选择以后又再一次后悔。

因为人生中的痛苦原本就是无法逃避的,每一条道路都是殊途同归——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步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

命运从不敲门,也不询问。它破门而入。对于伊妮德来说,巫婆的出现是如此,对埃里克的情感也是如此。但是一以贯之的抉择里又蕴含着某种不能逃避的必然。

回想自己的前路,她何尝不是从一种孤独跳入了另一种孤独。曾经的公爵小姐生活在傀儡之中,寂寞饥渴的精神无处诉说。如今的流浪歌女可以拥抱天地间的万物,却唯独无法建立一份略微私人的情谊。

那正是孤独在作祟。孤独,永恒的孤独,没有人可以摆脱掉它的影子,因为孤独本就是绝对的。尘世中两个互不相干的灵魂靠在一起只是因为孤独,而孤独发展到了最深刻的地步便成为爱情。即使是在此刻,在心中被滚烫的柔情爱恋充斥涌动,却又弥漫着悲伤雾气的时刻,伊妮德也能轻易地看透这份爱情的本质,那就是借爱人来实现自己爱的欲望,或者说摆脱孤独的欲望。

这种畸形的、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为爱情的东西,它的产生其实与埃里克对克里斯汀的并无分别。那都是在极致的孤独之中,人为自己无法释放的情感所寻找的一个锚准。

这个锚准被喷发的感情所覆盖,便瞬息之间形成了爱人的模样。那仅仅是为了摆脱孤独所进行的挣扎,可是其中所蕴含的深刻感情又是无法否定的,矛盾正在这里。

伊妮德很清楚埃里克与克里斯汀不可能相爱,他们彼此之间的那种崇拜——埃里克是对于光明,克里斯汀是对于音乐天使——恰恰是与理解相距最远的感情。而建立在孤独之上的爱情,下一步所希冀的便是相互间的理解。

埃里克与克里斯汀都太过神化对方了,这种神化使得克里斯汀发现“天使”就是“魅影”之后心灵完全破碎,彻底地投向劳尔的怀抱,也使得埃里克为了获得光明,甚至做出放弃被聆听的决定——也就是说,彻底地堵死了被理解的可能。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又怎么可能彼此|相爱呢?

但这并不是说她把自己的爱情奉得多么崇高。正相反,伊妮德在窗口眺望与歌唱的时候,回想的正是这份爱情,以及其本质的孤独。她想起自己历经的那些孤独的阶段。人在孤独的时刻,所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呢?有些人是上帝,有些人是自己,她属于后者。

在公爵府的那些岁月里,她一直都相信除了她以外没人能救她自己。对年幼的公爵小姐而言,上帝是虚假的。但是在那以后呢?

她在流浪之中不断坚定对自己的认知,不断丰富内心的本我形象。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她是如此地相信这一点,可是怎么能有人忍受得了那种极致的孤独呢?与整个世界割裂开来,几乎无法保有互动的联系……

伊妮德需要这样一个人出现,使她打破这种长久的孤独僵局。否则她要么因为孤独而疯,在渴爱中干枯了自己的生命,要么因为寂寞而死,把丰沛的生命活成一曲祭歌。不是埃里克,也会有别人。

也许哪怕最深的爱也无法克服最终极的孤独,绝望的孤独本就是每一个人的原罪。而对于那些格外敏感丰富的心灵来说,就是原罪之原罪。

但人总是要怀着希望挣扎的,伊妮德怎么能够例外呢?她太清楚自己这份爱情有多畸形,她爱他只是因为她需要爱他,而非正常感情中的,我需要他只因我爱他……但是,她的确在爱着埃里克了,并且不可能再有别人。

这种畸形的爱情是不会幸福的,尤其当这份爱情中的另一个主角也执迷不悔地畸爱着其它人,这几乎是必然的悲剧了。可是伊妮德自愿陷入这出悲剧,近乎殉道者的身份。

她的悲剧不崇高也不卑微,那仅仅是宏大命运中一出个人的挣扎。但是当埃里克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之时,她怎么会不爱上他呢?

伊妮德见过那么多麻木渺小和琐碎的灵魂,她前十七年人生的孤独正是由这些灵魂一手塑造的。而之后她在旅途之中见识的越多,也就越为痛苦,因为这世间想要寻找一个与她那博大明净灵魂所相配的灵魂何其之难。她孤独的灵魂踽踽独行,直到她遇见了埃里克。那个深沉黑暗、雄奇壮美的灵魂!那个无比尖锐却强烈的自我!

她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渴盼着这样一个灵魂的出现,而这也正是她此前愿意留下的原因。在这样的情况下,伊妮德怎能不爱上埃里克呢?

哪怕她注定会因此而痛苦。

伊妮德敲开了埃里克的房门,她告诉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停留得太久了。”

她胸前的衣兜里藏着那块染血的手帕。洁白的帕子上,血迹就像一朵红色的玫瑰。盛开到了极致,也就不难预言之后的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