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艾格蒙特的青年人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夏尼的回答,他紧紧盯着伊妮德不放,想举步上前,又要迟疑地后退,嘴里自语:“不对,她已经死了……可是……”

与此同时,埃里克脸色阴沉,上前一步,挡在了伊妮德身前,阻断了艾格蒙特的视线。

“您恐怕认错人了。”他生硬地说道,面容的阴鸷假如让克里斯汀看到必然会大吃一惊,从而多出许多可怕的联想,但好在此刻那单纯的女孩正在他身后——如同被他护着的伊妮德一样。

其实埃里克远不如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般镇静,他的手轻微地颤抖着。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言语,几乎是凭借本能,他就认定了眼前这个人联系着伊妮德所割裂的那段过去,尽管那段过去他并不了解,伊妮德很少和他谈起。但埃里克依然拦在了她的身前——他的举动不是出自纯粹的保护欲,尽管大约明白伊妮德对亲手舍弃的过去是如何的避之不及,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恼怒,夹杂着恐惧和愤怒。埃里克诧异地意识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对那个金发的女孩产生了——或者说接近产生了独占的欲望,过去的一段日子由于伊妮德在巴黎的所有联系几乎都是依托他而建,埃里克还并不慌张。但是当艾格蒙特,当这个代表着伊妮德曾经属于的那段过去的贵族公子出现,埃里克几乎是本能地厌恶着他们要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尽管伊妮德本来就注定流浪。

意识到后一件事,他的心猛地一缩,顿生一种阴郁的恼怒和不可告人的独占欲。但埃里克很快便强行要求自己把这种还没成型的独占欲望打散——他所需要的是克里斯汀,他要占有并且分享无限爱意的同样是克里斯汀,这种长久黑暗生活中形成的对光明的下意识独占欲应当收敛了,因为不久以后他就会有一个爱人共同分享光明。埃里克这样地说服了自己,重新对上艾格蒙特有几分恼怒和不甘的目光,脸色愈沉。

“我想这应该是我和我的未——那位小姐之间的事,”艾格蒙特怒极反笑,神情桀骜,但身体语言克制——刚才的一瞬间面前男人身上几乎有了实质性的杀意,艾格蒙特虽是个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却有本能的危险预警,此刻不过是凭男人的面子在强撑,“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埃里克。”埃里克冷冷地说道,见艾格蒙特的目光还要往后看,拦得更严实了些,冷淡补充道:“而她的名字是伊妮德,只是一名流浪四方的女歌唱家,想必没有和您结识的荣幸。”

他刚说完这些话便感到手肘一沉,伊妮德已经从他背后绕出来,挽住他的手臂,大大方方地对艾格蒙特致意道:“您好,大公?”语调友善,但显然是陌生而疑问的。

艾格蒙特在听到埃里克说到那句“流浪四方”时便目光一亮,随后听到“女歌唱家”又有明显的迟疑。他当然还记得自己的未婚妻不少事,毕竟那才过去两年,而那的确是个极为出众的、他又没能一亲芳泽的美人。

他记得艾若拉经常阅读不同国家的地理风貌,神情渴望(记住这一点纯粹因为他的未婚妻在一众他认识的贵族女子中太不寻常,而艾格蒙特对美人向来很有几分耐心);但他同样记得艾若拉是不能唱歌的……那么,惊鸿一瞥的那个金发少女究竟是——艾格蒙特的瞳孔微微一缩,因为他看见那位金发少女从红衣男子的背后款款走出,挽住他的胳膊,用一种陌生友善的目光看着他。

艾格蒙特心中微微咯噔了一下,他越发不确定了。他不住地打量着伊妮德的面容,仔细对照模糊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那海藻般的灿烂金发,那沉静忧伤的湛蓝眸光,那白皙如瓷器般的面容,还有那种格外吸引他的、与众不同的那种气质——是了!伊妮德看起来虽然远比艾若拉平静、温和以及从容,但她们那种独立于世的冷感是一致的。艾格蒙特愈发肯定先前的猜测,同时他也记起了埃里克这个名字——巴黎新近声名鹊起的作曲家,小人物而已。

“艾若拉,”艾格蒙特又一次微笑起来,是那种虚伪又油滑、带着暗暗不满的神情,他十分肯定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接着做作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蒙骗大家呢?我亲爱的未婚妻。”

“可我不认识您?”伊妮德困惑地说道,注意到克里斯汀与子爵的神情都显得迟疑又动摇,但挽住她的那只手臂明显加重了力道。她歉然地微笑着,同时向艾格蒙特发问道:“我和您的未婚妻长得很像么?”

“艾若拉——”艾格蒙特逼近一步,神色间隐隐有了危险的意味,他带着某种强烈的暗示说道:“所以你找到你想要的新生活了,哈?我可爱又天真的小傻瓜,你以为自己能骗过——”

“可我真的不认识您。”伊妮德镇定自若地回答,神色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困扰,“我仅仅是个平民女子,不可能与您这样一位……那个词是念大公?对,大公有什么婚约,您肯定是弄错了。”

“平民女子?”艾格蒙特受不了地质问道,他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起伏的胸显示着怒火,“你在开什么玩笑?平民女子会有你这样优雅的仪态和自如的谈吐?平民女子能学会那些繁琐的语法?平民女子能——”他的质问戛然而止,目光反复地在她身上逡巡,最中露出一个冰冷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来。

“平民女子,能穿着这样一身袍子,出现在这个地方?”

“艾若拉,”他用古怪、又带着某种怜悯和轻薄的口吻说道,“你现在终于弄明白这世界了,嗯?你不还是回到你最看不上的生活里了——还得以比从前狼狈数倍的方式。”神色有几分惋惜和意兴阑珊。

“您在说什么?”伊妮德皱起了眉头,“如果您是指服装,那是我的朋友埃里克为我准备的——”

“你非要我当众说出来?”艾格蒙特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她,又不屑、又惋惜,他很不耐烦地开口道:“好吧,艾若拉。你不是一心想要离开那个死水一般的上流社会吗?那么现在怎么样,你勾搭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费尽千辛万苦地又混回来了吗?你难道不是做了他的情妇吗?”

这句话对谁都是一句惊雷,但艾格蒙特却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难以自拔。

是的,刚开始他怀疑过伊妮德是否真的是艾若拉,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过躺在棺里,安静美好如一朵白玫瑰的、死去的未婚妻。但是事情本来不需要多么圆满的解释,也许那是假死,也许贝纳·沃德那老头帮助自家小姐逃走了,谁知道呢?事情放在艾若拉身上就解释得通,她本来就不喜欢那些东西,想要逃走也有可能。人只要想了,总是有办法的。

艾格蒙特喜欢艾若拉,也许因为她的美丽,也许因为她的忧郁,也许因为她的独特——这份喜爱或许轻浮,或许建立在婚约的基础上,或许背后只是单纯对肉|欲的渴求,但艾若拉的确是他的初恋。他花过力气了解她,对于她的痛苦也有隐约的意识,但并不关注。因为艾格蒙特本来就是喜欢着美人忧郁的神情,而且他觉得艾若拉完全是胡思乱想。

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理解的,他总是这么相信。尽管他愿意找一些艾若拉喜欢的诗集来讨好她,但他从未认真去读过。

他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精力,想要一亲芳泽也是理所应当。艾若拉会成为他的妻子,只要她一日保持着美貌与优雅,一日保持着那种高贵缄默的忧郁,他便会继续迷恋她,当一个众人口中很爱妻子的丈夫。就比如好好地藏好情妇的踪迹——但是两年之前,柔弱的艾若拉死去了。艾格蒙特是真的为她悼念过,为自己惋惜和不值过,但他很快又娶了新的妻子,对于记忆里的美人只剩下未亲芳泽的遗憾了。新的妻子没有她那么美丽动人,他自然不是很满意,所以来到巴黎寻欢作乐,可是他没想到艾若拉还活着,做了别人的情妇。

真可笑啊,艾格蒙特心想。她本来就拥有一切的,偏要不顾一切地丢掉,现在又拼命地捡回来。他不禁有些可怜她了。他看见她的第一眼还是很喜悦的,因为可以圆了睡她的愿望(当然他把这个愿望藏得很好,面上还是风度翩翩)。没有公爵小姐身份的少女可以由着他摆布,虽然为着回忆的美好他都会表现得温柔体贴,让艾若拉对他感激涕零——可是当他发现艾若拉做了别人的情妇,一切都不同了。

艾格蒙特讨厌脏的东西,尤其是本来属于自己,却被别人玷污了的东西。现在的他不想要艾若拉了,艾若拉在他心里已经不如那位木讷普通的贞洁妻子了。艾格蒙特由衷地对这件事感到恶心,同时又不禁有几分怜悯。因为他完全确信伊妮德就是艾若拉,他又一次见证了未婚妻的消亡——不同于前一次□□上的,这次他心里的美好回忆一并死去了。他带着最后一点不甘心,叹息着问道:

“艾若拉,我真不明白你,你当初明明可以做我的妻子——”

艾格蒙特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埃里克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作曲家大声呵斥道:“谁给你的胆子侮|辱她?我们分明是清白的友人!”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跳得飞快。他不敢去看伊妮德的脸,而忘记了这时候明明该担忧克里斯汀是否误会。

艾格蒙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金褐色的头发散落了几缕下来,挂在脸颊前。他的左脸已经显出骇人的青紫色,举起一只手捂住了——他仿佛想要发火,想要举起另一只手呼唤随从,但他最后还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甚至有几分真切忧伤的神情慢慢放下了那只手。他看着伊妮德,慢吞吞地说道:“好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至少不必刻意为难了是吗,那太有失风度了。”

说完这些话,艾格蒙特用又怜悯、又轻蔑、又惋惜的目光注视着伊妮德,回忆那曾经令他惊艳的美丽少女——然后转过身,慢慢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