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日与克里斯汀在画廊相遇并且进行交谈之后,埃里克的面容便日日地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奇异光彩来——他之前自然也有为音乐激动欢欣的时刻,自然也有和伊妮德共谈时平静动容的时刻,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与克里斯汀的重新相识,于他就像是点燃了生命的一簇火焰,那是光,是爱情,是勇气与信心!

如今的埃里克已经能够自如地行走在巴黎的大街上了,尽管尝试过后他依然更偏好别墅内的独处——那地下世界的数载终究留有不可磨灭的影响,然而对前者的欣然接受,于他已是十分可喜的进步。

克里斯汀的反应给了曾经的魅影无穷的信心,使他能够恣意地品尝交换带来的甘美滋味,并且不顾一切地沉陷其中,而忘记了那些潜在的阴影。

埃里克是如此激动,又是如此喜悦。他的这种状态长久地持续着,化为灵感的音符落在稿纸上,不断丰富完善着那部名为《海的女儿》的歌剧。伊妮德已经读过了数遍,她为之赞不绝口,认为那是绝妙的乐章。

而同样可喜可贺又似乎显得理所当然的是,这部旷世的杰作同样得到了克里斯汀·戴耶的赞赏。新晋的歌剧红伶据说在阅读这部歌剧时时便泪流不止,她年轻美好的心灵完完全全被这一部灿烂宏大、深沉优美的乐章所征服了。

这是来自天堂的音乐!《海的女儿》是多么的纯洁、优美与光明,尽管结尾处带着水泡幻灭的悲伤,同样能带领聆听者的灵魂与牺牲的爱丽儿一道飞往天堂。这与魅影那阴郁癫狂的地狱鬼魅几乎是两个极端!

埃里克——克里斯汀理智上已经相信他与魅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在情感上却不自觉地把他当做自己导师的新生,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她对于埃里克的好感。如果不是她的恋人,夏尼子爵在得知埃里克的容貌与魅影极度相似后便警惕怀疑,分外不安,克里斯汀几乎都要登门去拜访作曲家埃里克了——但劳尔的影响力仅止于此,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着了魔的恋人停止对埃里克的危险好感,这一点使他愈发烦躁。

而克里斯汀·戴耶对于《海的女儿》及其作者埃里克的公开称赞也迅速在巴黎艺术界形成讨论——歌剧魅影数年经营聚集起的大量钱财和无孔不入的威胁之前便已发挥效力,而克里斯汀的赞誉则把风头吹得更劲。何况埃里克本身的才华便是惊世难掩,因此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作曲家埃里克已然是巴黎艺术界的新贵。

不少试图和他约谈的人都了解到,这位才华横溢、俊美非凡的作曲家性子古怪,不爱外出,也鲜少参与活动,唯独痴迷于克里斯汀·戴耶的歌喉。而克里斯汀对他的才华亦是大为赞赏,十分友善,这就让人们很难不去期待克里斯汀出演《海的女儿》的那天了——是的,巴黎歌剧院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开始筹备这出歌剧,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个半月就能和所有人见面了。

当埃里克在巴黎声名鹊起、他与克里斯汀的交往为人们所谈论的时候,数次伴随他出行的伊妮德却经常被人们遗忘——是的,人们对陪伴在埃里克身侧的那位安静美丽的金发女子有个大致模糊的印象,他们也知道不善交际的埃里克往往需要那名女子才能自如地沟通,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没有谁会特意去记伊妮德名字,只是付之一笑,互相议论:是啊,哪个艺术家的身边没有两段风流情缘呢?看来仿佛痴迷着克里斯汀的埃里克也不例外。不过克里斯汀身边已经有了痴情的夏尼子爵,谁能知道那位歌剧红伶最终的选择呢?

这些香艳而隐含恶意轻薄的言论埃里克一概不知,他本就很少关心别人的谈话,在进入巴黎艺术家圈后便少有来往了。而伊妮德呢,除了埃里克走出别墅的最初,她陪着他适应过沙龙的氛围之外,此后的日子便在巴黎的近郊继续了她的行走与歌唱,只是范围更远,常居内城的艺术家们几乎没有碰到的。

伊妮德这段日子往往很早便出门,很晚才回来,她和埃里克交谈的次数也明显地少了。事实上半个月之前伊妮德就向埃里克提过一次,假若他已感到无恙,那么她是时候离去了。但埃里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展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不安,他一反常态地向她请求,甚至在激动之下说出了这样的话:

“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要离开呢?”当时埃里克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慌乱,眼睛里放出急切的光,他激烈地说道:“《海的女儿》是我为您写的!我还以为您会留下来的——伊妮德,您不知道爱丽儿就是你吗?……伊妮德!”

“什么?”听到这句话的伊妮德大感意外,她迟疑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打算邀请克里斯汀……”

“见鬼的——”埃里克下意识骂了句脏话,快得听不清。他几乎是以反驳质疑的那种强烈语气质问道:“您怎么会那样想?伊妮德?爱丽儿是你,当然是你,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我留给克里斯汀的角色是那位邻国公主丝忒乐,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只要通读过《海的女儿》剧本便不难发现,假如剧作者将所有崇高的悲剧与奋不顾身的牺牲集中在了女主角爱丽儿的身上,那他对于邻国公主丝忒乐表现出的则是毫不掩饰的偏爱——纯洁,温柔,美丽,善良……所有你能想象出的美好元素都集中在这个女孩的身上。

丝忒乐公主并非是刻意地夺走了爱丽儿的相救之恩,甚至当你想象她的美好,你同样能明白王子为什么心甘情愿娶她为妻,甚至爱上她。但正是因为丝忒乐的美丽无辜,才愈发衬托出爱丽儿强烈的痛苦与无望的追逐。这一整个剧本都是对于爱丽儿不幸命运的叹息,她是如何勇敢地追逐爱情与自由,又是如何为自己的感情而献身。毫无疑问,爱丽儿就是这个剧本的灵魂!而丝忒乐再完美也只是一个幻影罢了。

伊妮德很难想象埃里克会在克里斯汀愿意出演的情况下……把爱丽儿这个角色交给她。而且克里斯汀呢?一举成名的歌剧红伶愿意接受成为她的配角吗?

“唯独你是爱丽儿,唯独你是。”埃里克烦躁不安地踱步,目光焦灼又发出骇人的光,“伊妮德,拜托你,你是这个剧本的灵魂,你就是爱丽儿!我无法想象另一个人来唱爱丽儿……老天啊,你居然完全不知道!”说到最后,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显示出极度不平静的内心。

“你真的希望我去唱爱丽儿?”伊妮德海藻般的金发披拢在肩头,湛蓝的眸子凝视着埃里克。她看上去就像刚刚从海中出生的维纳斯——再也不会有人比她更能演绎出爱丽儿的追逐与痛苦,羸弱与伟大。她本身就是一位流浪的公主,而她的歌声……世人怎能不听听她的歌声呢?!

埃里克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她,他知道唯有伊妮德能使这部伟大的歌剧化为不朽。因为她本来就是爱丽儿。

伊妮德不能说这样一部伟大的歌剧对自己毫无吸引力——在埃里克热切地注视下,她的确动摇了。事实上她灵魂中牵扯到小美人鱼的那部分在触碰这部注定传奇乐章的第一刻,便开始苏醒、躁动、哭泣和渴求。奇妙地,她能感受到她,能感受到“爱丽儿”的情绪,能够聆听她的声音。

她想要唱这部歌剧,为了爱丽儿也为了她自己。剧本里的爱丽儿、献祭了歌声的小美人鱼与伊妮德三者之间产生了强烈的联系与共鸣。哪怕只是为了那部分不肯死去的灵魂,伊妮德都是想要唱这部歌剧的,但——

突兀地,她的心口非常轻微地刺痛了一下。伊妮德很清楚那是一个警告。金发少女垂下眸子,检视她那颗纯净透明的心灵,并且安静地想道:我仅仅是完成朋友的一个愿望,也许会耽误一些时间,但我做完这件事便会离去,我并没有打算为此而停留。我的演出会是无偿的,我不会利用这个为自己攫取名声和金钱,而以上所言皆发自我的内心。我并不打算违背任何一条誓言。

她能感到另一种目光在检视她的灵魂,伊妮德坦荡之余,又有种莫名的不安。但是好在,随着那种检视感的消失,刺痛一并停止了。巫婆,或者说巫婆的意志认同了她,知道她并没有打算停止流浪。伊妮德微微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对着埃里克,微笑着说道:“好吧,我会留下来,直到《海的女儿》首演结束。”

顿时,埃里克陷入了为歌剧找到最合适演唱者的狂喜之中,甚至连伊妮德后来补充的“但我只会唱第一场,首演结束后我就会离开,你必须提前让歌剧院准备好另外的女主角饰演者”,都没能影响他的心情。

一百年之后的人们将对《海的女儿》嗤之以鼻,不明白这样一部歌剧为何会得到那个时代如此肉麻、近乎邪教式狂热的吹捧:是的,它伟丽博大,深沉优美,但它真的好到能令整个巴黎叹息哭泣吗?这难道不是以讹传讹的炒作骗局吗?可是这个时代的巴黎人却会嘲笑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另一个伊妮德!这些可怜的下世纪居民无法真正领略到这部歌剧的魅力与奇异光彩,也见证不了一个光辉灿烂灵魂与一部光辉灿烂歌剧的结合乃至契合是何等的美妙与惊天动地!而埃里克相信,伊妮德的出演将彻底将《海的女儿》推上神坛,成为歌剧史上不可磨灭、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