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得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年轻的歌剧红伶满面惊异,她下意识便上前一步,几乎是失声惊呼了出来,“可是您怎么可能不会唱歌呢?”

那讶异失落的语调里甚至藏着主人都不自知的谴责。无论埃里克是初来此地的异乡之人还是魅影的化身,克里斯汀都无法将他的形象与歌剧院的幽灵割裂开来。她几乎是直觉式地感受到两者之间不可磨灭的联系,可是这位名叫埃里克的作曲家说了什么?他不会唱歌?

这句话简直是立刻割裂了神坛、人间与地狱三者之间的界桥,让克里斯汀在大感诧异之余禁不住怀疑先前的猜测。

“他的确不能唱歌。”

这一次是那金发少女代为回答,她的目光依然温和,但其中显然有了略微谴责的味道,克里斯汀在这样的目光下既狼狈又感羞愧不已。

那金发的少女说道:“埃里克的嗓子生过一场非常厉害的病。”她稍作停顿,仿佛在回忆过往的同时还有分出心神压抑随之而来的悲伤——这份真实的悲伤令埃里克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寻常说话还好。”伊妮德继续说道,她歉意地微笑着,“但是当他试图开口歌唱,受损的喉咙便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痛苦而咳嗽不止。”

克里斯汀感到十分抱歉:“对不起,我并不知道……”她有些说不下去,任何的言辞在痛苦面前都是轻浮的。而克里斯汀难以自抑地认为,眼前的埃里克必然有着魅影一般的音乐才华,因为他们的确就像一对双胞胎,分别被光明和黑暗抱养的孩子——那么,失去了歌声的埃里克该是多么的令人惋惜呀!

而伊妮德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她笑了笑,用宽容的口吻说道:“所以,下次能有幸邀请您欣赏埃里克在歌剧创作上的才华吗?”

“我当然——”克里斯汀几乎是急切地叫了出来,她好像急于表达自己对埃里克在音乐才华上的完全信任和支持,作为之前询问失落歌声的补偿。她马上就要点头了,但是恋人劳尔打断了她:“克里斯汀!”夏尼子爵用担忧和关怀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仿佛突然着了魔的女友,柔声关切道:“你怎么啦?”

克里斯汀犹豫不决地看看劳尔,又看看埃里克:理智告诉她离“魅影”和潜在的危险越远越好,可是心底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驱使着她向“埃里克”靠近。

那个声音在说:

“多好的机会呀!你不是在畏惧魅影的恐怖残酷之余,依然思念自己温柔亲切的导师吗?导师也许是虚假的,但埃里克看上去的确是个可以交谈的普通人。你很想认识他,不是吗?而他的音乐同样吸引着你,哪怕你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听见过。你愿意去唱他的歌剧,不管是为了什么!别犹豫了,克里斯汀,答应他吧!想一想,埃里克面容英俊无损,埃里克的喉咙有疾不能歌,埃里克有一个披散着阳光般金色头发的朋友,就是他挽着的那个美丽姑娘——这些,哪一件魅影能做到呢?他要是有这个办法,何至于在你面前现出原形呢?这是完成你心愿的大好机会!所以你还要害怕些什么呢?你的确在渴望着靠近他、和他交谈吧。”

“我,”克里斯汀不敢去看劳尔的眼睛,她羞愧地感受到自己身心都被那种奇特的吸引力所支配——莫名地,她感到自己背叛了恋人的爱,“我当然很乐意,埃里克先生,还有这位——”克里斯汀向那给她亲切感的金发少女寻求支持。

“伊妮德。”对方点了点头,含着浅淡的笑意道。

“伊妮德小姐。”克里斯汀补充道,心中仿佛轻快了一些,“我会读你们寄过来的乐谱的,只要信封上写着你或者埃里克的名字。我甚至愿意去找你们,我——我感到这是不容错过的音乐。”她掩饰似的补充道。

劳尔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但他并没有插手克里斯汀的决定。而与此同时,紧绷了许久的埃里克终于能够微微地喘出一口气来——他今天说的话其实并不多,不少关键信息都是由伊妮德代为补充交代,这使他十分感激。

那种压抑过头的激情造成了出口的每一个词反过来对他产生千钧之力,但是他总算得到了一个不坏的开始:人间的身份得到克里斯汀的初步信任,他们有下一步接触的可能。想到这里,那纠缠了他一天的烦躁与焦虑感终于略略散去,由得期待和感激破土而出,充盈心田。

然而在这两种情绪之外,依然蛰伏着某种不安的因子。另一种灰色的阴影沉默着侵袭着埃里克的灵魂,跗骨一般,像是摆脱不了的幽灵。患得患失和烦躁焦虑全都比不上这个幽灵来得可怕,因为它是孤注一掷背景下随时等待着发出嗤笑的影子,戳穿一切优雅美丽背后的虚弱浮饰,它甚至比埃里克本人都更加清楚,它是那么残忍地反复在他耳边强调着这个事实——

埃里克是为克里斯汀而舍弃自己的天籁之音的。

诚然,埃里克自己同样清楚这一点,而他在放弃歌声之初也做好了踏上不归之路的准备——然而刚刚蒙受失声的痛苦他便与伊妮德相遇,接着二人在那幢巴黎乡间的别墅里数日神交,这虚弱的灵魂躲回了那个一切变故不曾发生的小天地里,甚至不是伊妮德主动提起,他都不愿意走出来,这已经昭示了他对这变故的畏惧了。而现在,此时此刻,歌剧魅影来到了克里斯汀的面前,以全新的面目来达成自己不惜舍弃歌声也要完成的心愿,那就是获得她的爱情!然而埃里克心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沉重的阴影。

以新身份结识克里斯汀就仿佛宣告了他和过去的一刀两断!因为在这个他为之放弃歌声的女子面前,所有的逃避、所有的遮羞布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孤注一掷在这条路上,永远地走下去。看吧,埃里克,不能歌唱的作曲家;还有魅影,虚假的导师以及残忍的凶手,这是多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还记得克里斯汀听说他不会唱歌时那种本能的惊讶、疑惑乃至怜悯吗?你是多么可悲啊,埃里克!而这可悲的你已不能回头了呀!

无法回头——埃里克,或者说魅影很清楚这一点,而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愈发地感到沉重。这种沉重在他以全新的面目站在克里斯汀面前时同激动喜悦一齐达到了最高峰,有那么一瞬间,它几乎压过了再度与克里斯汀如常交谈的喜悦,心头那股躁郁的邪火也几乎将他逼疯。埃里克感到自己孤身一人走在一座界桥上,正如伊妮德说言,不能停止更不能回头。他身后的界桥正逐渐焚毁,而那噬人的火焰正追逐着他,埃里克毫无退路!……但所幸最后他还是撑过来了。

他不会回头的——埃里克反复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够被彻底说服,而他真的成功了——因为他将得到世上最好的爱情作为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