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丁·康诺利夫人一向热衷社交,从康诺利伯爵府发出的请柬自然也是独一份的精美。因此早在公爵小姐纤细白嫩的手指展开那份勾勒着繁茂玫瑰花藤的请柬之前,她就已经清楚邀请人的姓名了。但是一个威严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了她。

“公爵小姐,您应当让请柬好好呆在桌上,安安静静享用您的下午茶和阳光。等到三点钟盖伊女士过来的时候,她会为您读信的。”

贝纳·沃德严肃刻板,哪怕最好的钟表匠也不能造出如此恪守秩序的杰作。他因为公爵府累世的荣耀而骄傲,更深深地迷恋着那些匀称而优美、宛如希腊大理石像的秩序条文。这位忠诚的老管家是如此热爱自己的职责,尽管他也曾为公爵夫妇的先后去世悲痛万分,但那不过更加坚定了贝纳守护这个古老姓氏荣耀的信念。他就如同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守着昨日的剩骨头,对妄想中每一个冒犯它的人龇牙咧嘴,狂吠不已。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小主人,公爵年仅十岁的独女。

公爵小姐微微抬起头,她戴着一顶帽檐很大的蕾丝无边系带帽,牢牢地藏起天鹅一般优美的脖颈。两条宽大的丝绸系带在下巴上打了个很牢的蝴蝶结。她的脸色是那种不太健康的苍白,面容虽然细腻得如同东方瓷器却因为过度的苍白而有些失真。黄金般的鬈发则具有截然不同的灿烂,但更深的东西则刻在她那对湛蓝眸子里——沉静又带着莫名的悲哀,里面偶尔有细碎的光一闪而过。

这位年轻的小姐刚打算开口说些什么,老管家鹰一样敏锐的目光已然发现了公爵小姐耳畔散落的几缕金发。他十分威严地瞪了侍女一眼,命令另一位年长的妇女上前为小姐重新整理头发,务必将所有的黄金色都藏进米白色的帽檐里。等到他终于能够满意地打量公爵小姐的形象,并且感到完美无瑕了,贝纳才宽和地笑了笑,继续先前的话题:“小姐想同我说什么?”

整个过程公爵小姐就如同一只随人们摆布的玩偶,她甚至过于安静温顺以至于人们怀疑她是否还活着了。但随着贝纳的这句话,公爵小姐就如同被惊醒了一样,湛蓝的眼珠很用力地一转,里面迸射出什么光——贝纳咳嗽了一声。先前那种初醒的生动神情在她的脸上消失了。

公爵小姐很安静地说道:“谢谢你,贝纳,没什么。”

她侧过头,半张还未长成的面容忧郁而端庄,有着痛苦的魅力。公爵小姐假装自己是在欣赏墙壁上金色的藤蔓花纹,但她微微张开的嘴唇里还是吐出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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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一些时候,公爵小姐还是得知了那封请柬的内容——康诺利夫人举办了一场赛马会,邀请公爵小姐前去观看。艾若拉一言不发地合上请柬,贝纳立刻在一旁以热切但并不过分的口吻劝说道:“小姐,这对您来说是一个很合适的社交机会——”

“我有点累了,贝纳。”艾若拉垂着头,因为她先前是阅读的姿态,所以这个动作并不会招来苛责,同时恰好让阴影藏住了她的神情,“你知道我的身体不适合外出。”

“但是——”贝纳·沃德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狂热之中,他的声音比先前热切了好几分,里面还隐隐掺入指责的成分,“艾格蒙特大公也会去,小姐。您应当陪同您的未婚夫,这对您的爵位和财产有好处。”

艾若拉依然垂着头,这个姿势保持太久以至于贝纳都感到有些不对,他刚准备严厉地提醒他,她便一下子抬起头来,面容上有一种隐忍的、但同样令人心碎的神情,她说道:“贝纳……”

“您得去。”于是,像过往无数次那样,贝纳·沃德又一次代替她做出了决定。艾若拉安静地注视着他,正因为知道对方完全相信自己是为了她好,这场荒谬的闹剧才更令她痛苦。她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

“您应当休息了。”贝纳连忙说道,大部分时候他都很愿意把她的身体情况排在第一位。但是在送她到卧室门口,即将告别之前,这位老管家又用慈爱的、过来人式的语气说道:“小姐,艾格蒙特大公漂亮、富有并且随和,有权有势。最重要的——是的,对于你们这些年轻小姐来说最重要的,他同样对您很有好感,这难道不是我们最好的结婚对象吗?”

艾若拉没有说话,她的蓝眼睛就像安徒生《海的女儿》里所描述的、小美人鱼与姐妹们所居住的深海,静谧、幽深,潜藏着无数秘密。她神情疲倦地吻了吻贝纳的侧脸,回到自己的卧室,摘去了蕾丝帽,脱掉了长长的丝绸手套,然后就着侍女的手慢慢喝下一碗黑色的苦药。她睡着的神态如此宁静又如此不安,就好像是受难的女神。

天使都会为这副场景而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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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礼拜之后,艾若拉裹在厚厚的羊毛披肩里,坐在贝纳精心安排的马车上不断地咳嗽着。她苍白的两颊泛起了一些病态的红晕,但这红却使得那苍白更加触目惊心,对比之下形成一种妖异的美感。那就好像是白雪公主的母亲刺破手指落在雪地上的一滴红艳,但艾若拉显然更加病态。她知道仆人们猜测她活不过这个冬天。

但她应当活下去,为了生命里也许会出现的某样东西。艾若拉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她就如同过往那些痛苦的时刻一样,把精神沉入书籍编织的美好世界,然后唇边露出恬静的微笑。她能有机会读到那些书必须感谢好几个女人,可惜的是母亲并不在内。艾若拉沉了沉心,刚想要进入那个世界,蓦然间,她感到另一种更加美好的东西击中了她的心灵。十几秒之后她才意识到首先被唤醒的是耳朵。

不,这一切都无足轻重了。艾若拉仿佛见到一束美妙的光从幻想中照进了现实,她顾不上贝纳的斥责了,急切地掀起厚厚的车帘——那声音更清晰了,同时,艾若拉被这种美妙的声音所迷醉,带着一丝微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她又急忙地睁开,想要调动所有感官记住这不可思议的一刻。贝纳大声的疑问已经在车后不远处响起,似乎在询问她需要什么,但艾若拉全部都顾不得了——

那是小提琴的声音,混杂着醇厚的男音与小女孩清脆的童音。艾若拉听过不少的小提琴演奏,但从来没有谁的演奏能像这个人一般柔情、迷醉而心旷神怡。像是旷野带着花香的微风,又像是泛舟湖泊时微微潮湿的空气,这些在书本中阅读之后的想象,全都具体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仿佛真实的记忆。一个又一个闪光的碎片跳动着,那小提琴手简直有魔力。这时候,艾若拉看清楚演奏者和他的伴唱了。衣衫简陋陈旧但整洁朴素的中年男子,还有他身边戴着红围巾的女孩,那显然是他的女儿,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她的歌声活泼欢乐,但唱得仿佛不是那么专心,此刻更是好奇地看向了这一行人马车的方向,艾若拉的眼睛猝不及防与她相对了。

那是个面色红润、肤色微蜜的女孩,棕色的鬈发,大大的眸子里满是天真好奇。她看上去那么活泼无邪,又那么纯洁可爱,红围巾衬得她愈发亮丽,那有些旧的裙子都动人起来了。艾若拉凝望着她,她也冲艾若拉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金发雪肤的公爵小姐,那对哀愁的蓝眸里涌动着什么异样的情绪,她们仿佛两个截然不同又偶尔交汇的世界。那一刻,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冲动击中了艾若拉,她对从后面赶上来的贝纳·沃德,以坚定的声音命令道:

“请那对流浪的父女停一停,我想要听他们唱歌。”

贝纳看上去完全被这个不符合身份的要求惊呆了,他困惑地看着艾若拉,仿佛无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艾若拉这一次无法妥协了,她用从来没有过的坚定语气说道:“我要听他们唱歌。”

老管家大概是惊讶过了头,又或者意识到小姐这一次的决定无可更改,总之他默默注视着她,像是在神游又像是在思索,没有阻止艾若拉命令另一个侍女去向那对父女传话。艾若拉的心在砰砰地跳着,她让人完全挂上了车帘,把马车停在那对父女非常近的地方,她现在能完全看清那个小她两三岁女孩脸上可爱的雀斑了,她冲她温柔一笑。

“对不起。”她说道,声音柔和而略带含糊的拖腔,“冒昧地打搅你们,可以请你们为我唱一首吗?随便什么都好,我很想听。”她的口音有一点法国贵族的味道,但不多。

那个中年人擦了擦他的琴弓,很镇静、甚至很和气地问道:“那么小姐,您想要听什么呢?”他看上去就像经常为贵族演出似的——几分钟之后,贝纳终于想起要提出抗议,但中年人在艾若拉的坚持下报出了自己的姓氏。他姓戴耶,是非常有名的丹麦小提琴家,于是贝纳也没有理由阻拦了。“克里斯汀,你有什么问题吗?”

戴着红围巾的女孩子紧张又自信地露出一个笑容:“爸爸,我会唱你所有的曲子。”

这一次,艾若拉沉默了很久,因为无法草率地对待这个可能一生唯一的——两个世界的交错机会。她沉默到仿佛再也不会做出回答,但是在克里斯汀眨巴着眼睛向父亲寻求答案前,公爵小姐温柔而涌动某种情绪的声音传出了马车:

“Aurora——这是我的名字,请为我唱一首关于这个的歌曲。”

贝纳看起来更加不赞同了,但他挣扎了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公爵小姐所等待的,神奇时刻。接着克里斯汀歪了歪头,天真又好奇地问道:“曙光吗?这真的是一个好名字。爸爸,”她转向她那位慈祥的父亲,“我唱您之前写的《曙光赞歌》如何?”

老戴耶的回答是拉出了小提琴的第一个音阶,他唇边是温和包容的微笑。于是克里斯汀便带着无限的欢乐与爱意跟随着歌唱起来,女孩清脆的声音显然不够甜美,但却明亮,充满无限的希冀,那就像一只飞翔的云雀……天地间只有她的歌声与父亲的伴奏,整只车队都安静下来了。艾若拉阖上双目,安安静静地聆听者,仿佛洗涤了灵魂。不多时,眼泪猛烈地涌出她的眼眶。

很久之后世界都是安静的,戴耶父女的表演结束之后艾若拉都没有说一句话,她沉浸在那个奇异的世界里,同时不停地哭着、剧烈而无声地泪流着。贝纳终于想要劝她一两句话,但是他又找不到言辞。他让人好言送走了这对父女,克里斯汀还在好奇地说着童言稚语,但艾若拉却只是埋首哭得更厉害了。良久,她睁开眼,苍白的面容焕发着奇异美丽的光彩,像是得到了一切又像是失去了一切。她一言不发地任由侍女为她擦脸和重新梳妆。

寂静了许久的车道终于又响起了马蹄的喧嚣,但并不是来自公爵小姐的车队。从路的另一边飞奔过来一匹黑色的骏马,上面坐着的男孩笑容张扬又轻浮,金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光。策马而来的少年人大声地喊着:“艾若拉——艾若拉——我等了你很久,你为什么还没有到?你出了什么事情吗?”在他的身后同样有数匹骏马在追赶,他们也在焦急地喊着:“艾格蒙特大公!艾格蒙特大公!”

“您还好吗,小姐?”贝纳凑到马车边问道,声音里既是对艾格蒙特莽撞行为的不赞同,又是对此举抬高了自家身价的微妙高兴。他又是先前那个钟表般严密的老管家了。

艾若拉——按了按她的眼角,接着唇边流露出怅然的微笑。她甚至不用贝纳提醒,已经用一只戴着珍珠色丝绸长手套的手掀开了车帘,露出半张脸去回应那个不耐烦又关切的少年。她说:“艾格蒙特,我很好……我太好了。”

艾格蒙特凑到她的车窗边,嘴里还在细碎地抱怨着,但眼睛在看见她面容的那一刻就放射出快乐的光芒。他凑过来,又像是笑,又像是想要吻她,但最终只是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傲慢地说道:“艾若拉,你居然让我等了你一刻钟——但看在你愈发美丽的份上,我原谅你。还有你今天必须支持我,我肯定会赢得这场赛马会。”

“我的错,艾格蒙特。”艾若拉说道,她示意马车继续前行,艾格蒙特立刻高兴起来了。他骑着马在车窗边,随着马车的速度慢慢地骑着,不一会儿就忍不住自个儿朝前策马狂奔起来,但又不一会儿就满脸不耐地回来。贝纳瞅准间隙拼命交代着艾若拉什么,而金发的公爵小姐带着几分钟以前一模一样的怅然笑意回首,却什么都没看见。

贵族小姐坐在华丽精致的马车里前去参加赛马会,而平凡活泼的女孩随着父亲周游世界——命运总是这样交汇又分散,然后去往不同的世界。艾若拉深深埋在心底的那个……向往的世界。

它要么在未来某一天死去,要么在未来某一天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