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自然没有真的去睡草堆——誓言之枷虽苛刻,还不至于太过刻奇。华屋与贫居俱是流浪的一部分,之前的限制只是不许她以歌声谋求生存之外的利益。伊妮德在埃里克为她准备的卧室里度过了很安恬的一夜。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共同享有了一段跳跃着明亮火光的日子。歌声、思想或者灵魂在这幢巴黎郊区的别墅里尽量飞翔,时而相合时而碰撞,在疲惫之后又回馈给歌者极大的安宁。

埃里克的人生中很少有这么平静的时刻,但对伊妮德却似乎只是常态。他们刚开始只是谈论歌声,后来加入了诗和其余的艺术,并且延伸到了建筑的范畴。伊妮德非常博学,埃里克惊讶她读过那么多的书。

“毕竟那时我唯有通过阅读才不至于使心灵一潭死水,逐渐干涸。”伊妮德在埃里克发问时如此回答他。

埃里克对于伊妮德那隐晦的过去简直有点儿迷恋的意味了——当然,不是那种生活本身,而是身处其间的伊妮德。想到金发的贵族少女如何垂下纤细羸弱的脖颈,白皙柔软的手指细细拂过一行十四行诗,口吐玫瑰与夜莺的芬芳,他便心醉神迷。自然,那些也不过是表象,真正引人入迷的是那个陷于痛苦的灵魂——智慧遭遇苦难时的闪光。

他被那一副场景给迷住,接着又忍不住细细打量面前神色安详宁静的灰袍少女,仿佛从其中就得到了某种坚定的力量,心也不自觉地宁静下来。

“真希望我能为那时候的歌唱。”他温存地说道。这种不带棱角的感情在埃里克身上是很少见的,但是一遇见伊妮德,它们便如新芽般破土而茁壮。

“那么让我们来唱吧。”而伊妮德也微笑着说道。

他不再那样多地想起克里斯汀,至少不再是那样迫切地思念她,因为他的心被另一种感情所填满。他是如此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那种感情,因为释放出那份感情的光源——是的,他如今很愿意在心底如此默默地称呼她了——迟早要离开。

伊妮德与克里斯汀截然不同,这份不同因为他在感情里的身份而愈发鲜明。

在面对克里斯汀时,他自动成为一只飞蛾,于是克里斯汀便成了那烧尽一切的焰光;而面对萍水相逢的伊妮德时,他清楚对方一切言语皆出于善良温柔的天性,于是便也如劳累旅人接受月光的爱抚一般,默默铭记和感激。

埃里克并没意识到的是,他从伊妮德那里获得的正是回归人世后第一份平常而正面的感情,建立起的也是同样的回馈机制,这些对于他而言实在不寻常。

他只是本能感到对方的珍贵——埃里克真不愿意失去这段时光,为此他竟然短暂地忘记了克里斯汀。

但等到他们一同唱完这一首忧伤而希冀的歌曲后,伊妮德还是提出了那个埃里克有意无意回避着的话题:“埃里克,你不想要再出去走走,去街上看看吗?”

埃里克浑身一震,隐秘的恐惧像针密密刺在心头。这几天他躲在自己的别墅里,好像还不必立刻去面对那些改变——在这个只有他与伊妮德的世界里,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失去。他拥有能够被聆听的歌声,还有一副漂亮的容貌,但他又清楚对方所看重的是前者,乃至他的灵魂。

然而他肯定要离开这个壳子,因为这本就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但如今的他在畏惧什么?这份畏惧甚至压过了对克里斯汀的火热爱意,仿佛离开这里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本身就回不去了,原本的世界不复存在。他不是已经在初遇伊妮德的那个雪后清晨感受过彻底的孤独和寂寞了吗?

那时的他自信克里斯汀的爱能拯救这份寂寞,但现在到手了英俊容颜的他却不愿面对那份寂寞了。这是人之常情的可鄙,但可鄙背后仿佛又有一点宿命的阴影。

埃里克暂且摆脱了这个念头,他慢慢、慢慢地说道:“好啊。”

接着他又用很快的速度补上一句邀请:“您会和我一起去的,对吗?”

伊妮德和他的灵魂之间有一座界桥,克里斯汀的爱情肯定会更好,但是谁能不留恋已拥有的呢?尤其当他是个一无所有、才归人世的被弃之人时。

他对伊妮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依恋,歌剧魅影从不软弱,但重回世间的埃里克心想,他可以试着和人建立关系,尽管她终归要走——这又使他的心里感到很不痛快了。

“那当然。”伊妮德回答道,她湛蓝的眸子安详而温柔,“您知道我为什么留下来。”

为了帮助同样接受了巫婆的交易的埃里克走出最开始的迷茫痛苦——突然间,埃里克的心阴郁下来,他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更希望摆脱那种软弱的情绪,还是更希望她留下了。

在两天之后一个微风轻柔、阳光明媚可爱的日子,埃里克与伊妮德一同离开了这幢他们居住了五日的别墅。

伊妮德依然是灰色的长袍,但已洗得很干净,与她近乎灿烂的金发和太过安详的蓝眸映衬,朴素中有种修女的圣洁。而埃里克,他原本情不自禁地想用厚厚的黑斗篷将自己裹住,就好像这身魅影的盔甲能给他庇护——但伊妮德制止了他,她的目光既使他羞愧,又令他动容,在她的目光里他将是安全的,又会是赤|裸的,好像一个婴儿。

伊妮德为他挑选了一套衣服,埃里克简直羞于面对镜子的冷嘲热讽,但伊妮德说:“您很英俊,埃里克。”

“您俊美得就像个王子。”她又补充道,坦然的赞美给了埃里克信心。

他慢慢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依然有些陌生的俊美容颜,但却契合着他的骨架和气质。而那套做工精美、料子贵重却并不张扬的服装,即使穿着直接走入一个中等规模的茶话会都不会显得失礼。他的确像是王子,但首先又是个艺术家。他尝试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那是个失败的微笑,他紧张地盯住自己的眼睛,明白确实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走吧。”伊妮德笑着这么对他说道。

“假如遇见克里斯汀,我该怎么办呢?”这是埃里克出门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几乎是惶恐地向她讨教,在自信与自卑的两端滑落,忐忑地想要把握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难道要告诉她魅影的新把戏?她是个虔诚纯洁的女孩,必定会认为我与魔鬼交换了灵魂。而且一旦我坦诚自己的身份,她必然会因为惊吓而逃得远远的。我既不想再次使用粗暴的手段,又急于谋求一个展露新我的机会——”

伊妮德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她打断埃里克道:“那么就告诉她您是一位作曲家——作曲家埃里克,新近到巴黎。您可以以全新的身份去认识她。”

“我是一位作曲家。”埃里克呢喃道,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世的身份仿佛给了他某种底气,甚至超过“作曲”本身,“对的,我是作曲家……埃里克。”

他念出自己的名字时有一种难言的痛苦,那听起来就像是责备。伊妮德并没有追问下去,但埃里克清楚其中的缘由:因为他都不需要、他竟不需要换一个名字去接近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知道他是伪装的天使,恐怖的魅影。

几个小时之后的埃里克必须要庆幸自己出门之前的先见之明了——因为当他在画廊猝不及防撞进那对蜜糖般的棕色眼睛,心里因为悲哀和喜悦剧烈地疼痛起来,却只能看着棕发少女满面惊慌地后退时,他居然还能抑制住声线的起伏,用尽量平缓的语调说道:

“您好,戴耶小姐,我听过您的歌剧,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您——我的名字是埃里克,是一名作曲家,新近到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