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埃里克难得踌躇。他慢慢组织着语言,寻找一种最合适的方法开口。

并不是说他现在没有倾诉的欲望,事实上他的内心此刻有无数情绪翻涌着要冲破堤坝。但埃里克却试图以一种最妥帖的方式,缓慢而郑重地导引出那些情绪。

这既是因为这次谈话对他而言太需要仔细对待,又是因为……那些情绪里夹杂的黑暗气息。他希望自己在剖析心灵的时候能真诚一些,又希望自己在少女看来能更好一些——尽管对方的微笑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我之前被人们称为——歌剧魅影。”

人的心本是一座伟大的宝库,若肆意倒空,却不免迎来破产之命运。如此看来,埃里克应当是位吝啬至极的富翁。但此刻他却决意将这宝库向另一人尽力敞开——这是何等的神圣庄严,又是何等的亲切、感动。

“丑陋就宛如无期徒刑。”埃里克说道,“我的命运从贫民区的一声哭嚎开始,最初就是掩耳盗铃的把戏——那个应该被称为母亲的女人给了我一块面具,这是她除生命外唯一给过我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件东西或许比生命还要有用。”

“我被卖到了一座马戏团,跟着他们东奔西走,通过展览自己残缺的右边脸来为戏班主牟利。那是一段噩梦般的时光,但我的确从里面学到了点儿什么。”

他唇边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又很快掩去:“比如说邦加套索的使用方法——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利用它杀死了看守我的人套了出来。我用布袋蒙住自己的脸,被一个好心人带着躲进了通风管道。我一直往里面爬……接着,我发现了一片广阔的地下湖,以及湖心岩石嶙峋的小岛。”

“那是巴黎歌剧院的地底,而我就在那里安家,居住了十五年的时间。”

“在黑暗不见天日的地底世界,什么都被藏起来了,也什么都被翻出来了。就连空气里漂浮着的,都是幽暗的味道。水滴顺着倒挂的尖石汇在一起,滴答地落入水面。漫长而恒久的安静,除了地上那光明辉煌的巴黎歌剧院,隐约传来的,华美灿烂的乐声……我被这乐声迷住了。”

“我发现了一条又一条的暗道,我能够在各种角落偷窥这座地上的宫殿,在黑暗中它们甚至是属于我的。以前我是一个奴隶,现在我是一个王子,我在音乐的世界里徜徉……很快,我就知道,巴黎不会有人唱得比我更好了。”

“我在地底下长久地居住着,写下各种各样的乐章,进行各种各样的弹唱……音乐赋予了我幻想的翅膀,但丑陋却将我束缚在阴暗的角落。我心底的痛苦在黑暗无边的地底被加倍地放大了,无数次我彻底地从人类的文明中抽身而出,来到一种近乎于野蛮的境地。气喘吁吁,眼睛赤红地用头颅撞击着墙壁,像一头野兽般嚎叫……”

“我的音乐更动人了,说实话,我不在乎它抽走我的生命力,我甚至希望这个过程完成得早一些。我半人半兽,半疯不活,只拥有音乐,爱它如痴又恨它入骨,那时候,我又是为什么活着的呢?也许是希望,是对……光明的憧憬。”

“有一天,那个小女孩来到了我的面前。祈祷室里,我听见她低声抽泣着怀念父亲,茫然四顾地寻找她的音乐天使。她稚嫩的小脸如此纯洁,棕色的眼眸如此甜蜜,虔诚的神情何等光明——我立刻被她打动了。我躲在墙壁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试着用音乐天使的身份接近她,为她唱歌。

“克里斯汀很相信我,她从此成为了我的学徒,我的救赎,以及……我的爱。”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命开始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埃里克说道,“我的音乐被这份爱意注入了柔情,又反过来滋养我干枯绝望的心灵——它发芽,茁壮,生长。我的眼光里几乎只能看见她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我是如此小心地呵护着她,铲除她成长路上的障碍,精心地照料她,等待她开花的那一天。但是我的嘴唇还来不及吻一吻这朵玫瑰花,她就被另一个人给摘走了。”

“英俊多情的子爵,她儿时的玩伴。那个人看中了我的玫瑰……我暴怒了。”

“我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克里斯汀带到了我的地底世界,我想要将我的全部向她敞开,包括那份深沉悲壮的爱意。但她揭开了我的面具……她怎么能揭开我的面具呢?她难道不知道,那是一道咒语、一个退路,她最后的护身符?她怎么能奢望我在希望被粉碎之后,还能保有原先的柔情和理智呢?”

他低声呢喃,仿佛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眉头因为痛苦而紧紧锁在一起。

“为什么呢,克里斯汀?我放她走了,我还是不能看见她的眼泪。但她立刻扑到了子爵的怀里,向他哭诉说,在黑暗中,有一头可悲可鄙的野兽,在觊觎着她的美好……我以为,在这么多年里我们共同分享的那个音乐国度之中——是的,唯独在那里,我不是一头野兽。我是……王子,也是她的奴隶。但她现在回到了地上的世界,也开始称呼我为野兽了。”

“我怎么能接受呢……”

“巫婆出现了,她问我要什么……我在心里想,给我一张通行证吧!一张人世与爱情的通行证吧!可是我的嘴里说,请修复我的容颜吧,不管付出何等的代价……于是,她拿走了我大半的歌声,告诉我这世上再无人能聆听这歌声,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丢掉了我和克里斯汀最后的羁绊,我换了一种方式孤注一掷。我不知道我在她那里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可是,这一天里我在人间得到的微笑比过去的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我是成功了?我是失败了?我获得了新生,或者我已经死去?我像一个幽灵,游走在巴黎的街头,唱着没有人能听到的歌曲。紧接着,我就遇见了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好像要发出一声叹息。

“所以,伊妮德,我是否已如同你一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