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妮德说完这样一句话之后,即使是长年幽居地底、对世俗事物怀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傲慢不屑的埃里克,也因为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沉重意味而沉默了。

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与过往的自己一刀两断?而且走上的却是一条大多数人眼中遍布荆棘的道路。这条道路也许在埃里克看来奇诡谲美,通往音乐的神圣殿堂。然而对于一个……很显然的,曾经行走在鲜花与阳光之路的少女那说,那未免太清苦了。

尽管于他们所共同热爱的歌声一途上,两条道路称得上是光影倒错——但是,谁不想让柔润的嘴唇沾一点蜜糖的芬芳?谁又不想怀抱着带露的鲜花,去迎接清晨的初阳?而且,尽管此刻的埃里克无论对于少女还是巫婆都了解很浅,他也能隐约地预感到,这条通过割舍交换选择的道路几乎无法回头。

她今时不曾后悔,但是……但是当你做出踏上这条从未行过的道路,并且被告知永远无法回头之时,你又如何拥有那份勇气?

“我当时的生活本身帮助了我与它一刀两断,”伊妮德说道,“即使我曾经依附于它,并差点被同化成那里面的一部分。”埃里克这才发觉他已经把最后一句话问了出来,他轻轻“啊”了一声,迟疑地问道:

“能够完整告诉我……关于巫婆和交换的事情吗?”

他又非常快地补充道:“这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伊妮德安静地点了点头。作为一个还很年轻的女孩,她实在显得过于温柔端庄了。这种气质杂糅在她因为流浪而具有的、绝不同于一般贵族小姐的熠熠发光的精神之中,使她具有一种含蓄而包容的智慧。

她的温柔更近似于谅解,从骨子里渗出。难以想象那听起来自由,实际上却充满了不稳定和痛苦污垢的流浪生活,能使她保有这种温柔的气质。她不属于贵族或乞丐之间的任何一种阶级,她本人独一无二,无可复制,同时……闪闪发光。

“两年之前,我十七岁。正要从一种生活迈入另一种生活——大同小异,但后一种更加令人绝望。因为如无意外,那将延续到我生命的尽头,我感到我的生命即将终结。而巫婆,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伊妮德的语速比正常说话时慢上一些,声音也低缓许多。面容很宁静,但目里有火星。她的声音就好像流水一样,潺潺地流过聆听者的心灵。埃里克模糊意识到伊妮德所说的“从一种生活迈入另一种生活”指的是结婚,他非常快地感受到了一阵抵触,但并没有打断对方的话语。

“当我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个不可能再有的机会时,我就紧紧地抓住了。我那时候认为没什么能比当时的生活更糟,哪怕是拥抱死亡——我之所以没有立即拥抱死亡,是因为我还期盼着一线希望,然后我知道我不需要再等了。我告诉她我能够舍弃一切,财富、爵位还有名誉什么的,只要我能够离开那种生活——过上我真正想要的日子。巫婆告诉我说,她那里有一件东西十分适合我,那就是小美人鱼的歌声。”

“我很快就被那歌声给迷住了——来自海的最深处,幽幽的水波柔情而澎湃,但她追随着天空的太阳。这样的歌声属于小美人鱼,我曾经最喜爱的一本故事书里的人物。它对我意义重大,而这歌声里本身就有着我想要的东西,就是追逐自己想要生活的自由。我想要逃走,像小美人鱼一样逃走。她需要一双脚,而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契机……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机会。”

“巫婆答应了这场交易……那一夜之后,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公爵小姐面带微笑地躺在棺材里,像是一朵白玫瑰。而我带着歌声,带着对巫婆的承诺永远地离开了故乡。她在我离开之前要求我许下三个誓,那是伴随着海之歌声的三个誓言。在小美人鱼死去后,歌声上留存着她最后的精神,而我交换的目的又与之相合,因此我必须履行三件事:永远流浪,永不停留,永不回头。”

“那也太苛刻了吧?”埃里克情不自禁地问道,他此刻已经完全被带入了伊妮德的故事、伊妮德的情感之中,“这要怎么做到呢?”

“这三件事并不是那么死板的。”伊妮德解释道,她湛蓝的眸子流露出微笑的光,“三道誓言给我的束缚,实际上是从心灵而非行为判断。比如,它要求我永远流浪,只是不允许我产生在某处居留的念头。假如我只是为了生计,在横穿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之前,停留在先前的城镇多唱几天,那并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又比如永不回头,假如我只是回去取遗忘的东西,或者突然生病、不得不去刚才经过的药房看诊,这些都是允许的。”

她低声说道:“这三道誓言真正要求我的,是不允许产生居留之心、不允许被任何东西牵绊束缚、不允许我为任何人事后悔,而我永远只能孤身一人这么走下去。”

“那我请您留下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埃里克立刻追问道,神情有几分担忧,又有几分不安的躁郁。

“不会。”伊妮德又笑了笑,很肯定地说道,“我留下来,是因为我打算与您探讨有关音乐和巫婆的话题,做完这件事后我就会离开。我没有产生为此停留的念头,也没有打算为这里的一切被束缚,所以我并不会得到惩罚——之前我曾经摸索尝试过誓言的束缚,当我长久且漫无目的地停留在一座城镇,我的身体开始逐渐虚弱。当我离开,我的身体又渐渐地好转。大概背誓的惩罚就是这样逐渐叠加,有迹可循,最终通向死亡——”

她在提到死亡的时候,神情依然十分安详:“我想,我现在大概没有这样的危险。”

“可那就相当于有一把刀在逼着你继续往前走,”埃里克道,“你难道就不会怨恨痛苦?”

“如果你曾经经历我此前十七年漫长的痛苦折磨,”伊妮德说,“那么旅途中的一切,已经值得感激上苍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总是一个人走着,没办法去回应留下的牵绊,没办法去长久地拥有一个朋友——是的,哪怕回信给路过时结识的朋友都算是背誓——我的心口便会突如其来一阵绞痛,提醒我我所背负着的誓言,以及,我为什么愿意背负这些。我就不会有任何的迟疑了。”

埃里克久久凝视她安详温柔的面容,几乎无法相信三道沉重的枷锁下,依然有人能够如此镇定从容,心怀感激。他觉得心里被一种从没有过的情绪填满了,温暖而酸涩,有着毫不灼人的光明气息,翻涌。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所以,包括您只能食用面包和清水,都是因为交换时的誓言?”

“是的。”伊妮德安静地说道,“我舍弃了自己的财富,故我不能再享用富足的生活;我舍弃了自己的爵位,故我永不能提过往的名姓;我舍弃了自己的过往……我将没有过去可以回首,只能一路前行,永不停留。”

她又补充道:“而我不能凭借这歌声获得果腹以外的食物,甚至直接获得财物和名誉也不被允许——只能是由听过我歌声的人给我最简陋的饭食,从来如此。”

埃里克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的面容,他很难有这么纯粹的、发自于内心的怜惜与善意——沐浴在他温存目光中的,也只不过是克里斯汀一个人罢了。而他,可能在认识克里斯汀以来,都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不曾想起过她——只有这个陌生女孩,以及她的故事,她的过往。这意味着什么呢?埃里克想道,但是伊妮德打断了他。金发少女轻声地询问道:

“那么,您又有着怎样的过去呢?您又出于何等的缘故,与那位巫婆做出了什么样的交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