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身着灰袍的少女正在唱歌。

少女有着金色的长发。当她歌唱时,优美的颈项向上微抬,那头海藻般的长发便如阳光泼洒,灿烂耀眼。

她的睫毛是微微打开的,露出湛蓝的眸子,好像是明净的天空倒映在海中。那眸光便也如海波一般,时而宁静安详,时而惊涛骇浪,但固然不曾失去海的开阔平静,就像海啸之时海底其实最为寂静一样。

她洁净的面容上有一种光辉,使她具有超越凡人的美。这种光辉便是画家用光环来表现的圣洁宁静,在她歌唱时尤为明显。冬日的阳光为她的面容打上一层暖光。

她身上的灰袍明显有着行路人的风尘,裹住瘦削的腰身。此刻,这个美得不似凡间的少女正在歌唱。

她正赞颂光。

埃里克在她面前十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聆听那歌声——那副画卷再次在他眼前展开。一个女孩,有着透明的灵魂以及好奇的目光。她站在幽深的海底,展开双手,打开心灵的目光,然后望见了太阳。她的歌声里仿佛是天生便具有海洋与日光的气息。

吾之血与海洋同潮,吾之心并日火齐烧。

而埃里克聆听这歌声。

灰袍少女站在雪地里歌唱。她的面前有一只篮子,用来遮蔽的布掀开一半,能够看见里面是最简单不过的黑面包和清水。她的神色是如此从容安详,又是如此沉静于歌声,埃里克堪堪意识过来少女是在卖唱。

他看向周围。

雪中巴黎的清晨,并没有多少行人。但时不时,依旧有脚步声经过。路人们行色匆匆,脸色疲惫,对这天籁似的歌声充耳不闻。偶尔有一两个停下的,也等不到歌结束便走开。

埃里克感到刚才的那阵恐慌又袭上心头——他们是同样听不到这少女的歌声吗?不,他们听得到。但是,他们又为什么走开呢?这带着海洋与日光|气息的美妙歌声,分明不逊色他的天使之音啊!

也许他们听到了,但是他们无法听懂,或是无法得到触动。埃里克这样想。他们忙于生计,或忙于寻欢作乐。埃里克固然能理解这一点,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什么比音乐的力量更伟大呢?也许是爱情吧,但这样激动人心的歌声还不足以令人停留么?

他站在那里静静聆听着,从不解到愤怒,愤怒歌声被这样糟蹋,继而是为那个努力表达灵魂的自己委屈,然后终于顿悟出凡人无法理解天使之音的道理,最终感到深深的悲伤。

这歌声不属于人间,只属于歌者本身或是天堂。而埃里克也只能通过一张英俊的面皮来得到俗世的承认——他知道的,就是这样。而就在埃里克的心绪不宁中,歌声渐次停止。少女已睁开眼睛,微笑着看向他。

或许是这天使般的歌喉竟不被人看重的惋惜,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可能遭受的相同命运,一瞬间,埃里克的内心涌现对于少女极大的同情与感佩。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您唱得实在太好了——太美妙了,太动人了。”

他立即出于一种为人世补偿天使的心态,从黑丝绒带中取出金币来:“也许有些冒犯——但这是我的敬意。”因为他平常是不屑用金钱来衡量歌声的。

但少女推辞了这枚金币。她湛蓝色的眼睛有着安详温柔的气息,她开口说了对他的第一句话:“请原谅——但我无法接受您的好意。”她话锋极为柔和地一转,“您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帮我带一些面包和清水来就可以了。”

埃里克稍稍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本来不是善于交流的人,如今遭到少女意外的拒绝不由有些局促。然而他已从那歌声中听出他们具有相当的灵魂——正是这一点能让埃里克继续对她说话。

“但是您为什么要拒绝呢?我是说——您应当呵护自己的嗓子。您应当享用一些更好的食物,这些黑面包对于歌者的喉咙来说,太苛刻了。您应该收下的。”

“我一直带着歌声流浪。”少女向他说道,“露水和花蜜都曾滋养过我。通常,当我饿极或渴极时,我会一家一家敲响贫苦人的房门。我为他们歌唱,然后得到一口水或是一小块面包。这么做使我快乐。”

这回答不由使埃里克对她生出更大的敬意,他坦诚向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很了不起的做法,小姐。但是,我见刚才并没有多少人留心倾听。”他不禁问道,“您不会因此沮丧吗?您不会因此希望得到更多人认真的欣赏吗?”

埃里克补充道:“您分明有着一个歌剧演员所渴慕的一切——来到歌剧院的虽有不少附庸风雅之徒,亦有真心欣赏音乐之人。您从没想过要换一身华美的衣裳,骄傲地站在舞台上歌唱吗?”

灰袍少女微笑着说道:“我选择自己歌声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流浪。”

埃里克立刻听懂了她的话——有一些人的歌声华美而精致,有一些人的歌声舒展而流畅。不同的歌声里有着不同的灵魂,而少女所找到的真正契合灵魂的歌声,便在流浪与行走中。舞台会消磨她歌声的魅力——也许依旧动听,但歌声里并非真正的自己。

歌声是一种灵魂,而非一种乐器。它只能用一种语言说话。

埃里克默默注视少女柔美的面容,她湛蓝如洗的眸子蕴藏极为坚韧的力量,同时也鼓舞了他的灵魂。他得到一种感动,因为他平生少见地真正理解了旁人,从歌声开始。他真想用歌声和她说话,但是不行。埃里克对少女说道:“我会为你带清水和面包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