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愕然翻身坐起。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镜子中的男人——狰狞的肉瘤、裸|露的粉肉与外翻的皮肤,还有数不清的坑坑洼洼都消失不见,留下的是一张俊美如天神的面容。这张脸……这副面容就宛如一首最美的咏叹调,连上帝都会想要亲吻的。

所有的一切都超乎想象,而埃里克的右手正放在这张脸上。埃里克放下右手,镜中的男子便也放下右手。这是他的脸,千真万确。

埃里克站了起来,在原地激动得喃喃自语,癫狂的词语从嘴中吐出。他一会儿狂喜,一会儿焦虑,他在地下宫殿走来走去。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能够感受到自己右半边脸的完整与微微的冰凉,这是真的……他得到了……

忽然间,埃里克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又扑到了镜子前,手下意识放上喉咙,那里空空荡荡——黑丝带消失了。

“只要你割断脖颈上的黑丝带——”巫婆沙哑刺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埃里克感到一阵不安,他试着在周围的地面寻找,但都没有那条黑丝带的踪影。但是,看着镜子中神祇般的容颜,埃里克对自己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安逐渐消退,喜悦逐渐充盈了心头。他能够走出这阴暗的地底,现在就能。他将走在巴黎的街头,让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将和过路人互相点头致意,他将能够入住那套早为自己和克里斯汀准备好的花园别墅——黄铜钥匙此刻就在他的手心。

他将以埃里克的身份光明正大活在世上,他将拥有曾经渴望的一切!

埃里克沿着长长的、黑暗的甬道疾奔,手里只不过抓着几张乐谱手稿以及存放金币和钥匙的黑丝绒袋。黑暗从未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光明从未如此令他雀跃向往。

埃里克是如此痛恨这甬道的幽长——终于,他推开了那扇门,一缕阳光洒在他新生的面容上。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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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浑身僵硬地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惶恐、胆怯、迷茫而又感到由衷的幸福。

他就好像是得到大人允许打破禁令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又激动不已。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纷飞的雪花中巴黎有种安详的宁静。被雪掩埋的城市有种不可思议的干净,哪怕知道雪化后会是满地横流的脏水,但这一刻,埃里克由衷喜欢这场雪。巴黎在他眼中是如此美丽,他禁不住想赞美上帝。

埃里克没有戴他的呢帽,也没有戴他的面具。歌剧魅影身着黑丝绸所制礼服,佐以羊毛披肩,看上去只是巴黎寻常的艺术家或者贵公子——不,歌剧魅影已经消失了。他想,只有埃里克——一个巴黎男人。他微笑起来。

他发自内心的微笑使常年阴寒的面容散发出奇异的色彩,俊美如天神的容颜让街头的人们禁不住瞩目。金碧辉煌的马车掀起华丽的帘子,贵族少女看向他掩面窃笑。路的转角,抱着一大盆待洗衣物的贫家女子低头匆匆而行,不经意一抬头,看见那俊美男子亦是讷讷无言,羞红了脸。最开始的埃里克,面容便是一半天神一般魔鬼。当魔鬼的痕迹被抹去,那神祇的福祉终于要为世人所赞叹了。天啊!

埃里克对这些目光感到很不适应,有那么一瞬间,右脸上覆盖感的缺失令他差点转身逃回地下去。但埃里克控制住了自己,曾经丑陋畸形的半脸已经修复如初,他也不再需要那面具的保护。尽管不佩戴面具走在人间令他心惊胆战、惴惴不安,但是埃里克喜欢这种感觉。

是啊,他喜欢这样。他不必因为丑陋而被人嫌弃侮辱,不必因为丑陋便被冠上撒旦之名,并最终沦于魔鬼。他有一张美好的容颜,他正可享受因此带来的一切。他为自己的浅薄和虚荣感到羞愧,又为自己终于摆脱了痛苦的过去而重获新生感到由衷的欣喜。他想要歌唱,现在,立刻,马上。

而他也确实歌唱起来了,无限的欢乐啊,从那天使的歌声中流出。这歌声有着非凡的魔力,能让人们忘记哀愁。他太喜悦了,他唱啊,唱啊……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人们依然瞩目于他,这漂亮的容貌几乎使他们误把他当作天神。但是,但是,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产生波动。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歌声欣喜的微笑、流泪或是其它哪怕一点儿的变化。那歌声的魔力仿佛失效了——不对,他们听不到!

埃里克走向街头一位衣着破旧的少女,尽量克服着与人交流的不适询问道:“请原谅,您有听到歌声吗?”

“歌声……啊,啊?”少女回过神来,悄悄涨红了脸,随后茫然摇头道,“抱歉先生,我没有……”她话都没说完便看见埃里克匆匆走开。

埃里克又拦下两位行人询问,托他如今容颜俊美的福,没有一人表示不满。但的确,他们都没听见他的歌声。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的经过,埃里克的心也越来越沉。刚才的喜悦突然消散了,赖以为灵魂的歌声突然无法被聆听,埃里克的心茫然了。

他不是不知道这是交换的条件……但他没想过不能被聆听的感觉是这样的不舒服。刚才他是如此想要,如此想要和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分享他的喜悦,以他天使的歌声,他灵魂的歌声——但是,他试图和这世界交流的尝试被挡回来了,没有人听到。埃里克突然发现,没有歌声的他是如此无所适从,茫然无辜犹如孩子。淡淡的悔意爬上心头。

不——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念头压下去。不会的,他的选择没有错,他仅仅是还没能适应罢了。埃里克不断对自己说着,但他无法否认的是,刚才那种纯然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整座城市突然变成一张嘲讽的脸,对他吐出各种刻薄的言语。而他无法回击。

他就如同失去魂魄的人,在巴黎的街头独自游荡。

雪依旧如此宁静美好,埃里克的披肩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他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仅仅是在巴黎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内心渴盼着什么东西出现似的。然后,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那是一阵非常美妙的歌声,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清透而深沉,优美而博大,带着令灵魂舒展开的力量,仿佛歌者正站在深深的海底,抬头仰望太阳的光亮。

这歌声是如此美妙,以至于埃里克感受到灵魂极大的震撼。他不禁嫉妒起那能够恣意挥洒歌声的人了——太美了,太美了,巴黎怎会有这样的歌声,这种全新的、不可思议的战栗。

埃里克下意识便寻声而去,他步履匆匆,要去见一见这个令人惊讶的歌者。这个……拥有着可与他天使之音比肩,却依然能够纵情歌唱的歌者。

他穿过一道街,又转过一面墙。然后,他终于看到那个正在歌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