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在手上的黑丝带有着冰凉而丝滑的触感,仿佛安静蛰伏着的毒蛇。如果不是这条黑丝带,埃里克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是个梦境。

但那不是。

埃里克用手按住那黑丝带——他正站在克里斯汀卧房的一墙之外,透过镜子上巧妙机关的反光近乎贪婪地凝视那女孩的睡颜。

他曾无数次在此为她歌唱,音乐天使的歌声伴随女孩进入安恬的梦乡。然而旧日天使的影像已经撕裂,他已然成为克里斯汀的梦魇。唯有那英俊青年的守护,方让她甜美无忧。

克里斯汀睡得多么安详啊,如玫瑰一样娇艳的脸蛋儿,合拢的眼帘以及微颤的睫毛,带着微笑的嘴唇,还有那长长的棕色卷发。克里斯汀,我的克里斯汀。音乐天使曾为你而生。

但是啊,美丽的姑娘,九年的陪伴你却因为一张丑陋的面容尽数遗忘。想到这里,埃里克的心再一次颤抖了起来。歌剧魅影可以是剧院任何人的恐怖,但你如何——你如何同样畏他如蛇蝎。

我虽丑陋,却是你的音乐天使……你的音乐天使……只差一张英俊的面容。

世界从不曾善待于他。

埃里克曾想过他要在以歌声换得容貌前,找到克里斯汀。他要再一次为她歌唱,对她倾诉自己的痛苦而不幸的爱情。他将为她做出牺牲——丢下她已不屑的歌喉,将那独留于自己心间,然后换到一张她喜爱的美好容颜……克里斯汀会喜爱他的。

但是啊。埃里克的心中突然对这样的自己涌起一种深深的厌弃来。他就好像是一只雀儿,向美丽的姑娘卖弄自己的歌喉。终于当她厌倦了歌声,他又抖开美丽的羽毛来——歌声是他的灵魂,而容貌是什么?尘世的通行证。

他简直无法更加厌恶自己这种该死的渴望,但他又该死地……想要阳光,想要走到那群……叫他丑八怪的人中去。啊,原来他已经原谅他们了,因为他知道如若自己有着哪怕是平凡的容貌那群人中的大多数就会对他善良友好,这份友好甚至不是出于虚伪,就如对恶魔之子的诅咒同样可能出于善人之口——有一刻他竟相信这份丑陋是自己的罪孽了。

被神遗弃的孩子。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上苍,上苍对他何其不公——不可思议的才华与难以想见的丑陋赐予同一人,公平吗?但是他的灵魂是如此卑微,不愿佩戴那音乐的枷锁,反而向往着庸人的生活。可是不该是这样!音乐令他狂欢,丑陋本非他自己的罪恶,而是愚人的无知!但他竟该死地想与那些人为伍……

“我不能没有克里斯汀。”他说道。九年间的一幕幕划过心头,突然就使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克里斯汀——躺在床上的那个美丽女孩成为他心中天秤上最后一块落下的砝码,这块砝码令如痴如醉地渴望着人世又鄙弃着如此自甘堕落的自己的埃里克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因为它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爱情。

正如埃里克逃出马戏团后藏身在歌剧院里,从那些歌剧中听到的一切。爱情,这是个伟大的词语,为了它无论做出什么都不值得惊异,爱情。而他爱着克里斯汀,毋庸置疑。

“音乐天使死了,只剩一个爱你的男人。”他对着克里斯汀轻声吟唱道。

当歌剧魅影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的命运押在克里斯汀身上时,他并不愿去想此刻内心的自卑与虚弱,也不愿去想为何他将一张英俊的面容当做了唯一的救赎——他又封闭,又焦虑,但拒绝考虑其他的可能,无法设想还有另一种办法。他的信念是如此执着又是如此脆弱,因此也就难以容忍自己的失败。但此刻的埃里克无法去想那些——音乐天使最后一次为他曾经的信徒轻声吟唱。

“如你渴求的,我的灵魂将被带到你所愿之处。”

“这个残酷的游戏将归咎于你。”

“我的灵魂舞蹈,在烈焰缭绕中灼烧。”

“哀伤而温驯的娃娃,你不会再哀伤了。”

你使我逃离阴暗的巢穴,星光闪烁如爱恋着你我的魂魄。

在你的灵魂的土地里,在你的双臂的十字架中!

——我对你的欲求是如此的恐怖而短暂!

在地下宫殿,无数根蜡烛映照在雕饰华丽的镜子上,衬的黑夜犹如白昼之辉煌。埃里克揭下了自己右脸上的那片白色面具。他静静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身着黑色燕尾服,上以古玉装饰。翩翩风度,优雅俊逸,如忽视右脸的狰狞几乎就是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然后,他以缓慢而坚定的手势拿起了那条黑丝带,系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魅影沉沉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石柱滴落的水声将埃里克唤醒。他只愣神了片刻便焦虑地用手摸上了自己的右脸——

他摸到的,是一片光滑、完整而略带凉意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