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只弹个琴吗?”

四师姐挽着谢珩的胳膊,娇嗔道:“戏份太少了!再说这也看不出哪里隆重,跟寻常百姓家没什么两样。”

“你可是咱们师尊座下唯一的小师弟。依我看,就该用龙凤驾辇,载袅袅仙音,所过之处天地回春,绽漫山粉桃,出场之时日月同辉,天空映出山河烂漫,星辰璀璨……”

“停,停停!”谢珩苦笑,连连摆手。

这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

简直像一场闹剧。

可谢珩知道眼前这群师兄师姐多么执拗,心思又多么天马行空,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他们,只好推脱道:“师姐,抢亲之事咱们日后再谈。现在情况紧急,我要马上去找游游,麻烦你们帮我转告父亲。”

言罢,他挣脱四师姐的纤纤玉手,歉意地笑了笑,拔脚欲走。

四师姐一把拽住他衣袖:“别急呀!”

“山高路远,你自己走,还不知道要跋涉几天。”四师姐妩媚的眼睛狡黠一转,勾唇道,“不如照我说的,去借三长老座下的青鸾。龙凤拉辇,驭风而行,数日脚程可以缩短到半日之内。”

谢珩心头微动。

三长老……有青鸾?

一旁的大师兄却撇嘴摇头。

“青鸾还好说,蒙个障眼法,跟凤凰也是八九不离十。但你还要龙——连蛟龙都数十年未闻踪迹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不会变通,死脑筋!”四师姐俏眉一瞪,嗔道,“没有真龙,找个会变术法的变个假的呗?”

“那得极强的法术造诣,想要变出的幻影栩栩如生,还要深厚的玄力根基。现在时间紧张,我上哪去……”

大师兄抱怨着,话音突然渐渐轻缓,目光微转。

众人随他目光的方向望去,瞥见墙角阴影下,正蹲下抱头,努力遮掩身形,尽力减少存在感的裴云胤。

突然成为目光焦点,裴云胤愣了一瞬,茫然抬头:“……看我作甚?”

大师兄定定地望着他,面上渐渐浮现一丝笑意。

“裴师弟,将功赎罪的时候到了。我记得你的戏法……似乎变的很不错?”

……

漫漫长夜,转瞬而过。

天边浮现一抹耀眼金光,游云为晨曦笼罩,蒙一层鎏金色光晕,悠扬散漫地卷过天空。

日光柔柔,天地间渐渐回暖,浓重霜寒攀附翠色叶片之上,悄声融化为晶莹露珠,顺着叶脉缓缓滑动,倏地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一片水花。

晨光透过窗纸,漫进屋内,谢子游纤长的眼睫轻颤几下,缓缓睁开眼睛。

指尖触及一抹微光,谢子游打着哈欠爬起身,有些茫然地揉揉眼,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晨曦忡愣片刻,低头往怀里一瞥。

灵骨安静地窝在他怀中,裹在揉出褶皱的素色锦衣里。

——昨天夜晚,谢子游捧着灵骨冥想许久,没搞出通感的名堂,反而困意连绵,连外衣都忘了脱,直接侧倒在软塌上,一觉睡到天亮。

如今觉睡足,梦也醒了,灵骨通感之事却没有丝毫进展。

令人懊丧。

谢子游拎着灵骨,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举在眼前恹恹地打量,余光不经意间瞥见窗棂——

窗户推开一条小缝,看守的小厮正小心翼翼地向内张望。

谢子游手掌唰地一翻,反手将灵骨遮掩在怀里。他心情不好,对这些助纣为虐的家伙也没什么好脸色,漂亮的桃花眼微瞪,叱道:“看什么看!”

小厮受惊,手腕一抖,“吱呀”一声推上窗户。

窗纸呈现半透明的乳白色,小厮隔着窗户,望着里面谢子游的模糊影子,心头忍不住微微震颤。

他本来还奇怪,少爷与老爷关系向来和睦,昨日两人却不知为何闹翻,老爷竟将少爷锁在屋内。

可据他一夜观察,少爷表现得神神叨叨的,捧着什么东西,对着分明没人的墙角,嘀咕很多他听不懂的话,连睡觉也将那东西窝在怀里,捂的严实,一丝一毫也不让他瞥见。

……不会是得了失心疯吧?

这个念头一起,小厮背脊微凉,手指立即从窗边缩回,厌恶地在半空连连甩动。

他皱着眉,了然地想,难怪老爷要把少爷关起来。

话说回来,失心疯会不会传染?

连声叹着“晦气”,小厮在朱红门扉外又蹲了一阵儿,直到长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另一个小厮呵气连天,缓步走来。

见换班的人来了,原先的小厮眼前一亮:“可算来了!说好的卯初换班,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对面的小厮带着浓重的黑眼圈,闻言也不满地抱怨起来:“这能怪我吗?昨天老爷叫我们去花园里布置什么熔炉什么阵的,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我才阖眼,这天就亮了——”

他的话未能说完,却突然噎在喉中,尾音戛然而止。

两人忡愣地抬起头,目瞪口呆地遥望天际。

那天际本已浮现灼灼晨光,此刻却飘来一片浓云。

黑云压城,连绵数里,厚重似浓墨,直将露出半张面庞的骄阳挡得严严实实。

明媚的清晨登时陷入一片暗沉,如天帷拉起,暮色四合,山风钻着空子放肆呼啸,刹那间风雨欲来,沉甸甸的天幕压得人透不过气。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惊恐地喃喃。

他作为谢府的小厮,平日也见过许多修行中人,接触过飘逸纵横的剑客术士,知道世间诸多玄妙异士,平日里亦骄傲自得,以侍奉仙师者自居。

但此时此刻,天际的可怖阴云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两人呆滞仰头,眼睁睁望着整座府邸陷入永夜般的黑暗,心头惊愕,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稳。

“乖乖,”小厮下意识呢喃,“这会不会是天狗吞日?”

“天狗吞日哪是这样的?我看是我还没睡醒,你先守着,我回去再睡一会儿。”

“站住!你他妈讲不讲理啊——”

天边猝然迸射出一道强光!

比朝阳初升更加耀眼,比烈火升腾更加炽热,宛如天地初开,混沌迸散,日月星辰第一次高悬在千仞高空。

浓云被劈开一道深邃巨口,光芒从细口中蜂拥而出,迫不及待地要将炽烈光热挥洒向大地,金光锐利,粗大的光柱径直投向谢府,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刹那间,飞泉凝噎,花鸟静音,连起伏的风都销声匿迹,一片震颤人心的安静中,整座宽阔的府邸被强光笼罩。

小厮慌忙抬手挡在眼前,又惊惧地分开五指,眯缝着眼睛,从指缝里朝外窥探。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雷声隆隆,通天贯地。

随后有凤啼清脆,龙吟浩渺,伴随仙音阵阵,遥遥传来。

浓云背后缓缓驶出一架辇车。

通体由纯金打造,雕刻精妙玄纹,周围凭空闪现无上奥妙的道法图案,飘荡的轻纱如在云端曼舞。辇车上方镶刻无数宝石,金芒下迸发出比水晶更璀璨的光,两侧如有强风托起,使之高悬云端,亦如履平地。

前方驾车的更加豪气,竟是一龙一凤。

金龙腾飞,火凤曳尾,前者清啸着冲天而起,后者炫丽的羽翼轻盈展开,如两片灼灼燃烧着的绒扇,所过之处云消雾散,整个天际化为赤红的熔炉。

火晶般的赤羽晶莹透亮,凤凰的湛青色眼眸也十分灵动,隔着数千米,遥遥投下高傲一瞥。

小厮正从指缝间偷看,这一瞥恰落入他眼中,宛如饱含杀意的警告,登时令他胆颤心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两人纳头便拜,背脊生一身冷汗,高喊:“小民愚昧,冒犯仙师,求仙师赎罪!”

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哭喊央求声从谢府各个角落响起,上千名仆从侍卫皆跪倒在地,瑟瑟颤抖。

谢御深慌忙从屋内走出。

他设置熔炉大阵,一夜未睡,此时精神略显萎靡,额角皱纹又细密了许多,遍布赤红血丝的浑浊瞳孔仰望天空,双手作揖,对着远处车辇遥遥一拜。

“不知是何方仙师,大驾光临?”

谢御深好歹是一府之主,见过大世面,此时虽躬身行礼,语气却不卑不亢。

辇车悠悠驶来,经过谢府上空时一个急刹,稳稳停住。

火凤敛翅,静立高高的华盖之上,神色傲然。

那金龙却并未停歇,脱缰而出,腾空游走,周身鳞片反射万千金芒,咧开狰狞巨口,探出锋锐利爪,直冲谢御深撞去!

谢御深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抬起胳膊挡在眼前,周身玄力不稳,激射而出,在身前堪堪展开半面防护——

金龙却从他身侧急速穿过,遁入虚空。

龙须携水汽,长鞭般狠狠抽打在中年男人脸上,顺带劈歪了他端正的发髻,在谢御深的粗糙面颊上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

气氛骤凝,天地间沉默了一瞬。

谢御深僵立在地,任由纷乱发丝被狂风吹得寥落,瞳孔缩小到针尖大小,剧烈颤抖,却不敢多出一言。

方才那龙须抽打……分明是警告。

他却不知,面前的辇车貌似壮丽堂皇,里面却有人“扑通”摔倒。

二师兄操纵着车底旋风阵,额角冷汗滑落,恶狠狠回头,沉声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裴、云、胤!”

他们为了这高光一刻,全都费尽心力,如此关键时刻,这家伙竟敢掉链子?!

裴云胤扒着辇车车架,大口喘息,晶莹汗水顺着额头滚下,落在他挽起袖口露出的劲瘦小臂上,将青年一身利落黑衣浸湿。

他一边喘,一边苦笑:“师兄,我实在是、撑不住,力竭了啊。”

“废话,谁不力竭?”一旁的三师兄气喘吁吁地轻声骂道。

他负责替辇车上的青鸾做伪装,将其湛蓝色的羽毛尽数裹在赤红幻象之中。

但那青鸾桀骜,不情愿受这等委屈,即便得了三长老的命令,一路上也依旧气势汹汹,时刻挣扎着要脱离三师兄掌控。

“七师妹凝聚黑云,已经力竭到晕眩了,”三师兄双手制住青鸾,压低嗓音又道,“大师兄还背着她在天上劈云呢——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裴云胤挣扎着起身,辩解道:“我刚刚,最后那一下,也算是给这老混蛋一个警告,帮、帮小师弟出气……”

“师兄!”

谢珩扶住裴云胤下滑的肩膀,拔开瓶塞,将水囊递到青年嘴边。

之前他一直觉得这事不靠谱,觉得几位师兄师姐瞎胡闹,但此时此刻,见他们每个人都竭尽全力,为自己打造声势,谢珩心底如被暖流浸润,名为“亲情”的种子悄无声息,抽枝发芽,绽放出绝世无双的艳丽之花。

芳香拂过,从未有过的温暖刹那间俘虏了他。

谢珩心疼地将裴云胤搀扶到一边坐下,轻声道:“……谢谢师兄师姐。”

他不会说什么“麻烦大家”,“心底过意不去”之类的话,只会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底,终有一天要以涌泉之势报答回去。

二师兄汗如雨下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别客气,小师弟,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他长袖轻拂,指向车外,语气中掺着一丝期待,笑道:“那老东西已经被震傻了。去吧小师弟,到你出场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壮丽不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