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将剑骨塞在枕头下,谢子游使劲搓了把脸,尽量让五官变得柔和,随后打开房门。

粉裙妇人款款而入,用染着殷红蔻丹的指尖挑起谢子游的下巴,细细打量一番,眸中忧虑之色稍退。

汪雲指甲尖锐,微凉,抵在谢子游下颚的柔软肌肤上,让人感觉如同被刀片抵住咽喉。

她打量的神色也怪异,眼底忧色虽重,神色却清明,不像真正的慈母忧心绝处逢生的幺子,反而……

像在心疼什么珍贵的宝物,观察它可有裂痕。

谢子游被她看得极不自在,微微侧头,小声道:“我没事,娘亲不必担忧。”

汪雲这才浅笑起来,探出手掌,轻柔地抚摸谢子游面颊。

她手指上戴了数枚戒指,有金有玉,冰冷的刻痕擦过谢子游脸颊,刮出细细红痕,微疼。

“你可把我跟你爹吓死了,”汪雲嗔怒道,“好端端的,探什么秘境?那秘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何家的小少爷就栽在里面,走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却是被抬回来的——你若是出半点岔子,可让我跟你爹如何是好?”

妇人语气凄苦,呼吸急促,颇有规模的胸膛剧烈起伏,眉眼间带着鲜明的后怕之色。

谢子游愣了一瞬,突然有些心虚。

他自己扮演反派,也一直把谢氏夫妇当反派看,不愿与他们交心。

但此时此刻,瞥见汪雲心有余悸的模样,许久未见家人的谢子游禁不住心潮澎湃,疑惑地想,自己是不是固有印象太重,总用偏见的眼光看待这两人,反忽视了真相?

他们的确并非好人,对谢珩下毒刨骨,可谓是心狠手辣,但对“谢子游”这个亲生儿子,也许……是真的关怀备至?

这般想着,谢子游语气也软下来,放下一丝防范,轻声安慰道:“娘,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是啊,幸好你安全回来了。”汪雲细细打量着谢子游的眉眼,面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娘的后半生可都依靠在你身上,游儿,你不能让娘亲失望啊。”

谢子游干笑两声:“一定一定。”

穿越来,他一直刻意避开这对便宜爹娘,此刻相处起来也十分尴尬,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总算想到一个能跟汪氏聊两句的点。

谢子游乖巧地笑笑,语气带些少年人的俏皮与得意,神采飞扬道:“娘,其实此次去往秘境,我的修为又有精进。”

汪雲却说:“修为不重要,随便练练就行。游儿,你以后就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别再让娘担心。”

谢子游心想那怎么行,他还打算立即出发,去那个没听说过的玄灵宗找谢珩呢。

再说汪雲剥主角的剑骨,不就是想让自己这个亲儿子出人头地吗?

怎么如今,又说些修为不重要的话?

谢子游狐疑地蹙起眉,但他没多想。

为了消除汪雲对“外出历练”的忧虑,谢子游思索片刻,坦然开口:“其实这次从秘境回来,除了修为,我还有别的奇遇。我总感觉身体更通透,玄力运转更快,吸收灵气的速度也更快了。”

他说的是在空间通道中,遭受混沌之力冲荡后,身体产生的变化——数十日昏迷不单单是因为精神动荡,也是因为身体要适应新的玄力运转模式。

方才刚刚苏醒,谢子游还没有太多感觉。

此刻静下心来,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身对玄气的亲和力有所提升,无需刻意修炼,也有灵气源源不断,汇入体内穴窍。

谢子游没觉得这是件大事,只以为是修为提升的附属作用。

没想到汪雲听了,反应却异常激烈。她双眸倏地瞪大,抹着艳丽胭脂的眼尾上扬,喜上眉梢,脱口而出道:“你开窍了?”

谢子游:“???”

什么意思?

拐弯抹角骂我蠢?

少年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面前的妇女突然按住他肩头,将他往屋内推去,板起脸道:“你在屋里待好,哪儿也不准去,我找你爹过来看看。”

汪雲双眼微眯,流盼妩媚的眉眼间赫然透出一丝凌厉。

她拎起裙摆,迈着小碎步夺门而出,还不忘对候在门口的小仆喊道:“盯紧他,别让他出门!”

女子丰韵的身形消失在门外,而后朱红木门“啪”一声扣死,阳光如被抽刀截断,屋内登时一片黯淡,寂静无声。

长久的沉默。

系统忍不住轻声道:“游游?”

它也有些搞不清状况。

谢子游赫然回神,愤愤地冲汪雲离开的方向甩了个白眼。

之前受到关怀,他心底还有一丝丝感动。

但此时此刻,汪雲说翻脸就翻脸,突如其来的狂喜使得精致的面容微微扭曲,反称得之前的忧虑虚伪又敷衍,徒于纸面。

……简直浪费感情。

……

玄灵宗内,崇山巍峨,烟云缭绕。

其中一座险峻山峰上,谢珩恹恹地坐在屋外一块青色岩石上,长到不像话的腿随意荡着,深邃眼眸中思绪万千,望着天际发呆。

落日熔金,天地仿佛变成一个硕大的火炉,斑斓云霞胜过最绚烂的火焰,将半边蓝天染成瑰丽的橘红色。

高峰之上,风光更为壮丽,金光洒在少年俊美的眉眼上,漫过愁思,给略显锋锐的面庞棱角蒙上一层浅浅的光晕,显得柔情又忧郁。

“小师弟!”

远远地有呼唤声传来,谢珩扭头一看,只见山路之上,一身利落黑衣的裴云胤正快步走来。

裴云胤长衫猎猎,发丝略显杂乱,额角出了细密的汗珠,将鬓发打湿,步伐也有些仓促。

“屋里有人吗?”青年苦恼道,“借我躲一躲?”

谢珩微笑道:“没人,师兄随意。”

他停顿片刻,又好奇道:“师兄,有人在追你?”

“没有的事,”裴云胤眼睛滴溜溜一转,直接否认道,“谁敢追我?”

他快步走到青石旁,微微仰头,故作轻松道:“倒是你,小师弟,在门口吹什么冷风呢?”

谢珩摇摇头,只得苦笑。

他自然是在担忧谢子游。

少年的记忆只留存到一望无际的草丛,七彩河流在远处蜿蜒而过,葱翠草地间开满叫不出名字的雪白小花,花香甜腻诱人。

而后,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与心爱的游游成了亲,夜夜旖旎,又在最危险的时刻,受其救助,方才得以脱身。

……但当谢珩醒来,他躺在苍茫原野上,早已脱离了秘境范围,而周遭只有一簇簇星罗棋布的褐红色灌木,枝叶细密,探出尖锐的小刺。

没有他最在意之人的身影。

谢珩茫然四顾,在原地停留许久,后来玄灵宗的人纷纷赶到,七嘴八舌地围着他一阵嘘寒问暖。

他们一边给谢珩腰侧的刀伤包扎,一边捶胸顿足,责怪自己办事不利,竟让小师弟受了伤,言辞中多懊丧之意,搞得谢珩哭笑不得。

他也问了那些人谢子游的消息,却并未得到想要的答复。

玄灵宗的人心知面前的少年身份多么金贵,不敢再放受伤的他前去寻人,遂一个个使出看家本领,软磨硬泡,有人甚至抱住谢珩大腿嚎啕大哭,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人我们去找,小师弟你乖乖回宗养伤!

谢珩拗不过他们,只得应允。

回到宗内,他的心却一直高高悬着,修行练剑都提不起兴致,满心满眼萦绕着谢子游的影子,茶饭不香,一颗心几乎飞出天外。

见谢珩一副魂牵梦绕的模样,裴云胤立即了然。

他眉梢一扬,贱兮兮地拖长尾音,笑道:“哟,又为你那个小情人发愁呢?”

谢珩面色微红,苦笑道:“师兄,别胡说。”

说着,少年从青石上一跃而下,锦衣猎猎,微风拂开额前碎发,露出斯文清隽的眉眼。

“别担心,多半是家里人把他接了回去,不会出事。”裴云胤安慰几句,又调侃道,“倒是我的建议,小师弟难道不仔细考虑考虑?”

走出树林,又经历了那么多事,谢珩早忘了裴云胤的馊主意。

他微微一愣,疑惑道:“什么建议?”

裴云胤笑道:“抢婚,怎么样?”

轻朗的嗓音传入谢珩耳中,如黄钟大吕,登时让他耳畔一阵嗡鸣。

谢珩呆滞地眨了眨眼,难以置信道:“抢……婚?”

“你看,你自己一人落寞地看夕阳,总归不是个办法。”裴云胤挤眉弄眼,叮嘱道,“我看你那小情人对你也有意,与其顾虑他会不会被别人抢走,倒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

他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啸。

有人高声喊道:“裴云胤,他在那儿!”

与此同时,纷乱脚步声从山路处响起,气势汹汹,声势浩大。

如千军万马,嘶啸而来,眨眼便到了谢珩住所之前,身后扬起一片烟尘。

裴云胤脸色顺变,慌乱地扯过谢珩衣角,往身前一挡,抬脚便往屋后跑。

一边落荒而逃,他一边还不忘叮嘱道:“小师弟,你没见过我,记住啊!”

谢珩哭笑不得,只好点头。

但来者眼尖,远远地便察觉到了裴云胤的举动。

还没等谢珩开口,他那顶天立地的二师兄便一个箭步跃出人群,健壮的身躯灵巧如鹤,在空中几个起跃,从谢珩院前的青石上翻过。

刹那间风云变色,地动山摇,裴云胤眼前一黑,身前仿佛凭空落下一座巍峨山峰,阴影落下,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青年心头咯噔一声,强笑抬头。

面前的壮实胖子双眼微眯,皮笑肉不笑,眼神冷峻,令人胆寒。

“裴、云、胤,”二师兄冷笑着,一字一顿道,“你想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