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中移,轻纱般的薄雾渐渐被清风吹散,明媚阳光甜美和煦,宛如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少年微烫的面颊。

关珩站在谢子游院门外,莞尔地笑了笑。

他的游游,还是那么可爱。

晨风似酒,迎面扑来,每一缕气息都蕴着醉人的甜蜜气息,关珩心里也暗流汹涌,一连串气泡咕噜噜浮上水面,砰然炸开,溅起一片片甜美的水花。

名为幸福。

少年眉眼弯弯,乐滋滋地抬手,指尖触上院门的封禁,刚想如法炮制,再次钻进去,但当他指尖浮现淡灰色气旋时,关珩望着面前波澜再起的屏障,转念一思,玄力又悄然静默,周身风势稍弱。

不,这样不好。

再钻进去,怕是会被还在气头上的游游扔出来。

他不如另做点准备——游游喜欢喝自己熬的汤,自己为什么不去熬一碗带来?

灵光一闪的思绪在关珩脑海中翻涌,少年修长的食指按在散开圈圈涟漪的封禁上,眼睛越来越亮,黑曜石般的瞳孔流光四溢。

为相恋的爱人洗手作羹汤,那滋味与之前在洛岭、彼此只是朦胧好感时的感受截然不同,光是幻想那场景——游游脸颊红扑扑的,比瓷釉更白皙的手捧起精美的瓷质汤碗,张开殷红的嘴唇,一口一口咽下自己精心熬制的鱼汤,满足又惬意地弯起漂亮的眉眼——

关珩神色迷离,心头悄悄盈满一种异常充沛的欢喜感。

触在禁制上的手指微微一颤,悄悄收了回去。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今天吃鱼!

关珩满面春风地转过身,脚下飘飘然,几乎无师自通了七阶特有的浮空之力——每一脚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下一步就能平地起飞。

不过……中央学院里,哪里有鱼?

思索片刻,少年发现,从踏进中央学院开始,他只在昨晚、在游游的院子的池塘里看到了鱼。

漂亮的金红色锦鲤,跃出水面,月光下洒出星芒般的水花,姿态灵活,肥美鲜嫩,常年被玄力灌养,眼神都比普通的鱼更灵动……

停,打住!

这个思想太危险了,游游知道真相会哭的!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舒服得几乎让人合上眼帘。

关珩微眯着眼,思绪纷飞。

可当他轻飘飘走出几步,拐过不远处另一座庭院,突然从路边蹿出一个黑影,离弦之箭般奋力前扑,直冲关珩而来。

关珩满是绮念的脑海骤然一凉,刹那间回归冷静,从山林荒野拼斗出的最本能的战斗直觉让他瞬间摆出强势的防守姿态,右腿后扫,掀起一片尘土,同时五指并拢,锋锐如刀,朝前方挡下!

黑影却在他面前骤然止步。

仅仅一步之遥。

来者一头凌乱的短发,棕色锦袍边角绣着低调奢华的暗金纹,脚上一双利落的皮靴,表面泛着坚韧暗沉的光泽,显然是上好的玄兽皮制成。

只是皮靴上沾满了露珠,锦袍衣角也被彻夜的浓露打湿。

武正英眨着红肿干涩的眼睛,彻夜未眠的浓重眼袋称得形容憔悴,他无助地咬着嘴唇,低下头,对关珩拱手行礼。

“关珩……大哥!”

关珩:“……?”

少年划破清风的手刀骤然而停,尴尬地悬在半空。

关珩眉头渐渐拧起。

这家伙……失心疯了吗?

“你抬头看清楚,我不是你大哥。”关珩淡淡道,“找你大哥,回头,直走,左拐,随便拉一个人问问——别问我。”

他对这对兄弟的感观都不太好。

武琮,情敌,自然不必多言,而眼前这个小子可以说是害他跟游游误会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执意要夺取手环,自己也不至于一路将事情闹大,以至于游游不好收场。

关珩难得有点好心情,不愿花费时间与武正英纠缠,当即侧身大踏步,从少年身侧擦肩而过。

——却被一只手拉住了衣袖。

武正英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可怜巴巴道:“大哥,我给你当小弟成吗?求你教教我怎么变强,怎么……引起我哥关注……”

少年后半句话越来越低,最终几不可闻,浓眉颓唐地皱起,明亮的眼瞳中盛着满满当当的失落和挫败。

他垂头丧气片刻,右手探进怀中,摸索一会儿,掏出几本薄薄的小册子。

《天才是如何炼成的》、《斗玄大陆》、《关破苍穹》。

凌乱发丝被露水打湿,沾着薄汗,涔涔地贴在武正英额头上,少年有些尴尬地攥紧册子,垂着头,结结巴巴道:“关大哥,你教教我变强的法门吧!我——我可以拜你为师!”

说到“为师”二字,少年猝然仰头,正对上关珩愣愣的眼神,漆黑瞳孔中泛着明晃晃的光,满溢着望眼欲穿的渴望。

关珩:“……”

关珩有些牙疼。

他皱着眉,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恭恭敬敬站在面前的少年,将脑海中第一反应“这是个阴谋”的想法排除。

武正英狼狈迷惘,破罐子破摔的颓废神态,不似作伪。

但是……

“你不会认为,这书里写的都是真的吧?”

关珩无奈道。

“……难道不是真的吗?”

武正英愕然抬头。

关珩无奈至极,又有些好笑。

他摇摇头,轻叹口气,右手食指与中指并起,在武正英拽住他衣袖的手背上轻轻拍击几下。

手背吃痛,武正英“嘶”地抽了声气,缩手松开关珩的衣袖。但他仍不肯死心,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用泛红的眼圈紧紧盯住关珩。

……天下竟有这般简单的人。

关珩心想,赵有才那家伙已经是百世不出的奇葩了,眼前这家伙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要把“天真”二字发挥到极致,充分利用敌人的恻悯之心?

“先不说书里的故事是真是假,”关珩无可奈何道,“就算我真的有能力,教你一身本事,你要怎么吸引你哥的注意?”

“将他胖揍一顿吗?”

武正英认真地点点头。

从出生起,他便永远站在阴影里,注视着前方长身玉立的青年越走越远,从幼时会陪他玩闹的好哥哥,变成了阴沉孤傲,永远只留给他一个冷酷背影的族兄。

少年变着法子引起兄长的注意,努力修行,试图做出超越兄长的成就,希望那淡淡的目光能稍稍在自己身上停留——但很失败。

很失败。

他的天赋也不错,但依旧不如优秀的族兄,付出再多努力,也不过踏着那人脚印,重复他走过的路……的一部分。

简单的一部分。

至于高深危险的另一部分,少年焚膏继晷,却依旧差得远。

天赋受限吗?

那好。

他去找更优秀的人才,他面前活生生的“从废柴到逆袭”的案例,放下所有的自尊心,恳请他教授自己一点东西,一点即便资质平庸、也能与天才叫板的能耐。

他哥为什么那么注意关珩?

不就是因为关珩曾经跟他打个平手吗?

对了,这家伙还当着他哥的面,跟谢家那个平胸丫头眉来眼去,这恐怕是他哥从生下来到现在,唯一一次在争夺某种事物时输给别人……

“我想赢他。”

武正英鼻头微抽,嗓音堵堵的。

“如果我能打败他,他就会注意我了。”

听着少年近乎赌气的语气,关珩眼皮微抽。

他双手抱怀,背脊倚在灰色瓦石墙边,在脑海中模拟着武正英拳打族兄的场面,推算着武琮可能有的反应,沉默许久后,露出一抹不赞同的神色。

“虽然从我私人恩怨的角度,我完全支持你的决定,并恨不得你立即跳级突破,把那家伙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但是。”

关珩慢慢组织着语言,双手食指交叉,摆出一个“错误”的手势。

他说:“你真的认为,武琮对你像对我一样关注,是一种好的改变吗?”

天光静谧,枝叶簌簌。

武正英茫然地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副呆滞的表情,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在少年脸上打下斑驳的光晕,草草一扫,像是生了一片麻子。

那表情彻头彻尾透着一句话,“难道不是吗”?

关珩:“……”

啊,够了。

“我跟他算半个敌人啊。”关珩苦口婆心道,“以你兄长那狭窄的心胸,能容忍一直跟在屁股后面的弟弟反超他吗?”

“你如果真的变得很强,只会跟他完全决裂——他恐怕一眼都不想看到你,因为你出现的每时每刻,都是对他能力的否定。”

武正英愕然片刻,欲哭无泪道:“那、那怎么办?”

“我继续讨好他?像我的小弟讨好我一样?”

关珩抿着嘴,摇摇头。

“不行,”他笃定道,“舔狗没有未来。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你对吹捧你的小弟非常友善吗?兄友弟恭?”

“……”

武正英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垮下来,眼皮无力地耷拉,整个人像是被从脊柱抽走了筋脉,颓唐无力地蹲在地上。

“那我怎么办?”

少年眼眶里泛着水光,眼泪在眼角莹莹悬挂,最终随着乌黑眼睫剧烈震颤,化为两淌清晰的水痕,漫过面颊。

无助又可怜,像只突然迷失了方向的羔羊。

关珩倚着一侧的墙壁,听着耳边隐忍的哽咽声,微微阖眼。

心头隐隐泛起一丝不忍。

在意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幸好,幸好他跟游游是两情相悦,幸好他们之间是爱情,而不是兄弟般的友谊。否则当他站在如今武正英的位置,游游对他不假辞色,他改怎么做?

也蹲在路口,沮丧无助地哭泣吗?

“……不,”关珩低声道,“你这样不行。”

他上前两步,微微俯身,安慰地拍拍武正英的肩膀。

“如果你认定要做这件事,就放手去做,尽己所能地对他好,死缠烂打也罢,要让他他天天看到你,熟悉你的声音、气息,熟悉到融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武正英拼命用手背揉眼睛,吸吸鼻子:“那不是你说的舔狗吗?”

“你就一定要一舔到底吗?”

关珩无奈道:“总之先让他熟悉你的存在,然后哪一天,当你发现自己很累,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了,再选择离开。”

武正英小声道:“可琮哥跟我已经很熟悉了啊。”

“……那就现在离开!”

“我不。”

一提到“离开”,少年突然换了副表情,咬紧下唇连连摇头,坚定道:“我才不离开。”

“我要是离开了,就再没机会靠近琮哥了,琮哥会有新的小弟——你知道多少人想给琮哥当小弟吗?”

大家族中的人际本就错综复杂,武琮又是族中最杰出的后辈,未来武家的家主候选人,在武正英眼里,能叫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武琮一声“兄长”,是一种珍贵无比的机会。

他不能放弃。

少年脸上还挂着未抹净的泪痕,阳光下明晃晃地泛着水光,抹花的水迹粘在睫毛上,晕开浓重的黑眼圈。

关珩轻叹口气。

他蹲下身,轻声道:“武正英,你照过镜子吗?”

武正英不明所以,茫然地点点头。

“那你喜欢镜子里的自己吗?”

“呃……”

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苦恼地想,照镜子就是照镜子,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关珩语重心长:“你看,你从不留意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影子。”

“你与武琮留类似的发型,穿相同色调的服饰,你回溯他走过的路,顺着他的足迹一步步前行,你完全笼罩在他的影子中——你要他如何看得到你?”

“想要被人记住,你首先得是你自己,不是小武琮,而是武正英。”

武正英似懂非懂。

他微扬着头,微风拂过少年扎起的发,墙角的悬铃木郁郁葱葱,巴掌大的叶片泛了黄,阳光下呈现色泽绚烂的淡金色,清风吹荡间,在两人肩膀和面颊上晃开清浅的影。

“在意一个人,不是错误,更不是什么令人愧疚的丑事,”关珩轻轻道,朗润的嗓音随风轻轻飘开,“没必要把自己卑微到尘埃里,沾一身污泥。不如大大方方,去说与他听。”

言罢,关珩站起身,弹弹衣摆上的灰尘,径直朝前方走去。

他记得天气晴朗时,他曾在后山的半山腰看到镜面一般的反光,如今向来,也许是一片湖。

湖里总该有野生的鱼吧?

他身后,蹲坐在地的武正英眉头紧锁,诸多复杂的情绪在少年眼底闪过,最终缓缓沉淀,只浮现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然。

少年咬着唇,抬起手狠狠抹了两把脸。

泪痕抹净,他赫然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姿态,从地上一跃而起,远远地对关珩大声喊道:“谢谢!”

“不用谢我。”

关珩远远地向他摆手,眉梢微扬,笑道:“你如果能多缠那家伙一会儿,他就没空来烦我跟游游,折腾些有的没的了——我是在帮我自己。”

武正英诚恳道:“谢谢你愿意不计前嫌,跟我说这些。”

“还有之前在洛岭,是我无事生非,给你惹麻烦了……抱歉!”

“抱歉就不必了。”

关珩潇洒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只留下半片翻飞的衣摆,和一声调侃的笑声。

“你不是也帮我摘诡蝶兰了吗?两百株,真是大手笔——你哥难道没把你臭骂一顿?”

爽朗的笑声渐渐飘散在风中,梧桐叶攒动,沙沙作响,细小的褐色绒球在枝杈间轻轻碰撞,阵风忽过,绒绒飞絮朝着阳光洒下的方向飘扬,像一片奇异的雨。

武正英站在原地,嘴角忍不住悄悄上咧,露出一抹干净的白牙。

少年眼底泛着感激的光,双手交叠,对着街角关珩消失的方向,深深俯首,再施一礼。

……

与此同时,数百米外的静谧小院中,谢子游愤愤地抱着胳膊,倚在墙边,如墨长发顺着雪白衣襟披散在肩头,发尾扫过粗糙石墙。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关珩再次破开封禁,进入小院。

啊啊啊混蛋!

自己把那家伙赶出去,只是一时羞愤,没想真的让他走啊!

这人……这人情商不是很高吗?怎么这种关键时候,反而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谢子游紧咬下唇,精致的桃花眼中满是纠结,不知第多少次将手探向庭院中央的阵法总枢,白皙修长的手指虚握着深海乌木制成的阀门,犹豫要不要解开封锁,暗示关珩快回来。

又或者,他该出去找找?

……也对,也对。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关珩在努力推动,自己也许有些过于矜持了。

谢子游慢慢收回握在中枢上的手,指尖扣住衣袖末端,蹙着弧度优美的眉,眼底思绪万千。

自己应该对关珩更热情一点,别让爱人心寒……

犹豫的时间很长,下决定的时间却很短。

“出门寻找”的念头产生之后,迅速碾压了所有杂念,谢子游当即转身,甚至不想走距离稍远的院门,白嫩手掌在灰色石墙上轻轻一拍,整个人轻盈跃起,长袖轻飘,宛如一只冰雪砌成的燕。

然而,就在谢子游跃上围墙的刹那,小院之外的阵法悄然震颤,水波般的纹路从半空浮现,荡开圈圈涟漪,伴随着清脆的嗡鸣。

是阵法的正常触发方式,适用于来往访客,能够通知院内之人,有客来访。

谢子游微微蹙眉,眼底却是一亮。

关珩在外面折腾这么久,不会是在研究阵法的正常用法吧?

真是的,这有什么好耽搁的,不会可以问自己嘛。再说那种模拟气息的方法,明明更加便捷,自己就是嘴头说说,哪会真的生气啊……

嘴角悄悄勾起微笑,谢子游脚踏虚空,迫不及待朝院门外赶去:“关——”

门外静立之人缓缓转身。

青衫银纹,长身鹤立,青年容貌俊美,微长的乌发却略显杂乱,衣角沾着浅褐色泥污,整个人风尘仆仆,像刚刚长途跋涉,行过百里崎岖山路。

“师妹。”

武琮淡淡唤道,同时面带微笑,向谢子游伸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想写“一口一口咽下奶白色的汤”,后来想想,要纯良,不要污,哈哈哈哈哈~

快结束了,这个世界终于快结束了,收拾了院长再收收尾,就可以开下一个世界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