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珩在一片死寂中醒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视野一片朦胧。耳畔万籁俱寂,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墙角屋檐积了昨夜的雨,“滴答滴答”落个不停,扰人烦心。

关珩眨眨眼,渐渐看清了眼前枯朽的房梁。

屋顶被污渍染成幽幽黑色,寒风贯窗而入,呼啸着在屋内盘旋,搅得他体内寒气一同响应,青蓝色血液聒噪,在体内柔软处肆意冲荡。

少年手指微颤。

“嘶!”

一股剧痛登时袭来,顺着指尖攀上经络,汹涌潮水般迅速蔓延周身,登时令关珩眼前一黑。

他哆嗦着嘴唇,忍着浑身刀割般的痛楚,缓缓支起身子。

“别动,你不要命啦?”

一个清亮的嗓音在他脑海中骤然炸响。

关珩一惊,瞳孔剧颤!

他支在床榻上的手指打了个颤,险些软倒,摔回床铺上。

少年忙撑起身子,一时牵动周身,又是一串撕裂般的剧痛,喉头也涌上一股腥甜。

但关珩深吸口气,将鲜血咽回腹中。他嘴唇紧抿,眸中闪过警惕之色,费力地扭动脖颈,在房间里四下扫视。

“别找了,我在这儿,在你手上。”

关珩低下头,瞥见手腕处一个青玉镯。

本是最普通的质地,此刻表面却有荧光流窜,剔透的翠玉仿佛有了生命,其内烟云袅袅,状似仙灵之物。

谢子游分出一半心神,黏在他手镯上。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扮演金手指的“支线任务”,因为系统说完成任务有500积分奖励——积分嘛,硬通货,多多益善。

这是谢子游第一次在一方世界中分饰两角,他好奇地透过玉镯,打量着主角落脚的破败小屋,又兴致勃勃地穿梭回置身车厢中的本体,感觉自己像多了一副躯壳,着实有趣。

正玩得不亦乐乎,主角醒了。

谢子游忙端出一副隐士高人的架子,回忆着自己阅遍千篇的随身老爷爷流点娘小说,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说:“我本天界一仙灵,被仇家打落境界,毁灭躯体,只能附着于这一小小的手镯上。小子,你体内的玄力唤醒了我,对我有恩,今日我就赐你一大造化。”

“我这里有一本超品功法,名为《噬天》,修出的玄力不带任何属性,但能吞噬他人玄力,化为己用。你看如何?”

这金手指的助力方向,也是谢子游精挑细选之后决定的。

吞噬,超牛批有木有,十个主角七个会,不过时,不掉价。

而且谢子游对自己这个金手指的定位是学识流,修行、炼丹、玄兽识别……样样精通,简而言之,除了打架,什么都会。

这样不但能满足主角的一切需求,还显得人畜无害,更容易让主角放下戒心。

谢子游信心十足,盘腿坐在手镯里,开始幻想积分哗啦啦如流水的模样。

另一边,关珩却只是眉头轻皱,一言不发。

世间玄力多带属性,普通的有金木水火土,特殊点的比如风雷冰暗,不同属性又有不同特点,比如操控气象、掌控草木。

不带任何属性的玄力,关珩只在神话传说中听过——便是那开天辟地,容纳万物的混沌之力。

关珩默默地想,这自称仙灵的家伙所言若真,那还真是一份天大的机缘。

但他只是沉默。

少年眸色幽暗,深邃的目光汇聚于墙边的一扇窗,那里的窗纸早已破损,随着寒风“呼哧呼哧”地晃动。

但亦有半缕阳光从那缝隙中窜入,在地面投映下斑白的圆点,给昏暗潮湿的房间添上一丝亮色。

见他没反应,谢子游又有些急,催促道:“别看了,一间破屋子有什么好看的?我这功法还能助你吸收体内的寒冰劲——伤你的女人好生歹毒,这寒意正在蚕食你的生机,如果没有其他转机,今夜你必死无疑!”

闻言,关珩终于有了反应。

少年眉头微皱,摇头否认道:“休要胡说,她并不歹毒,今日一切事出有因,我理解她。”

谢子游登时一愣。

卧槽,主角还是不恨,自己这一天的辛苦难道都白费了?

理解她?你理解我吗?

反派需要你理解吗?不,反派只想要你的积分!

“她想要你的命啊!”谢子游恨不得掐着主角的脖子,把他晃醒,“这还不歹毒,要怎样才算歹毒?非要她杀你全家?”

关珩却不再理睬他。

少年挣扎着移动身躯,努力半天,双脚终于下了地。

然而刚站起身,他的身形陡然晃了几下,胸口一紧,“哇”地一口吐出一大摊殷红的血。

血色赤红鲜艳,与灰白色砖石地面对比鲜明,又顺着坑洼处慢慢延伸,渗透进石缝间的深褐色黑泥里。

谢子游突然慌神了。

他在镯子内站起身,手掌贴在翠玉边缘使劲拍打:“喂,你怎么样?还好吗?”

主角可不能有事!

他身为反派,若是导致主角重伤身亡,破坏世界规律,本身便要倒扣一大笔积分。现在谢子游接了金手指支线,金手指不能保护主角,任其死亡,又要扣一大笔——双线并行,赚得多,出事扣的也多。

“快,我已经将功法传入识海,你快修炼——”

关珩使劲抹了把嘴角,嗓音沙哑:“不需要。”

艳红的血顺着少年嘴角淌下,落在紧实的小麦色肌肤上。

他扶着床边缓了一会儿,从旁边抓过一件棕色布衣,艰难地套在身上,而后慢慢拖着脚步,朝门外移去。

玉镯中的谢子游欲哭无泪:“我是在救你的命……”

关珩轻笑一声,低低道:“救命?算了吧,我信不过你。”

“连伤你的女人你都不恨,为什么反而信不过我?”

“废话。”

关珩拄着墙边,一步步挪出房门。

正午炽热的阳光兜头洒下,将杂草丛生的废弃小院映得生机勃勃。

“一边是国色天姿、行事直爽的未婚妻,一边是潜伏身侧,诡计多端的未知物种,我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我又不傻。”

“……拜托你把脑袋里晃荡的水排一排,我怎么就诡计多端了?”

关珩眸中微光一闪:“你若真刚被唤醒,怎么知道伤我的是个女人?”

谢子游:“……”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拳头紧攥,漂亮的琥珀色瞳孔中满是呆滞,忍不住在心间将关珩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剧本跟说好的不一样!

寻常龙傲天主角不都该大喜过望,嗷嗷叫着求拜师吗?

这垃圾主角想的也太细了吧?明明是做大事的人,能不能不要卡这些细节问题?

谢子游无语期间,关珩已经慢慢挪出了房门。

少年光洁的额头上浮现密密的汗珠,他紧咬下唇,步伐却坚定,锋锐的草叶从他结实的小腿上刮过,留下一片细红的纹路。

四肢如灌冰雪,沉重得抬不起身,胸腔也似有碎刀片剜刮,冰棱支棱着尖细的刺,毫不留情,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

关珩不得不每走一步,便停下来休息许久。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浮尘在久无人迹的废弃院落中肆无忌惮地飘荡,少年眼角也似乎蒙上一层灰白,憔悴至极。

谢子游看得心肝颤。

他正苦思冥想,试图找个理由破解主角的戒心,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来者嗓音娇俏,婉转如黄鹂。

“少爷,您怎么出来了?”

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那是个眉眼清秀的姑娘,一身淡粉色襦裙,娇艳可人,令人想起春日冰雪初融,枝稍悄然绽放的迎春花。

虽是下仆装扮,这“迎春花”身上的衣服料子却十分柔软顺滑,在阳光下折射出波光般的光晕,显然是上好的绸缎。

关珩尚穿着晨间那条棕色下衣,手脚不便,上身也套得十分凌乱,两人并列而立,一眼望去,倒像那姑娘是主子,关珩是下仆了。

谢子游看得眉头紧皱,心中隐隐感觉不妙,另外两人却仿佛习以为常,并未有异议。

花枝招展的姑娘快步走到关珩身边,妩媚杏眼中泫然欲泣,扯着衣袖黯然道:“少爷,他们夺走了您的院子,我没办法,只能暂时将您搬到这里。”

“哦。”关珩望着少女,眼眸中浮现出淡淡笑意,随口道,“没事,这里乱了点,但也安静。”

姑娘点点头,眸光中涟漪浮动。

纤纤玉手从袖中探出,长袖折起,露出少女手臂上一片深红色疤痕。

她递给关珩一个食盒,食盒由红木制成,表面刻着精致的花纹,一打开笼盖,属于水果的甜香之气便扑面而来。

“少爷半天没吃东西了。这是红儿去厨房亲手做的点心,少爷最爱的香酥苹果,少爷吃一点吧?”

“毕竟以后……恐怕很难吃到了。”

娇俏的侍女长睫微敛,眸色悲悯。

谢子游眯缝起眼睛,透过那水光潋滟的瞳孔,细细打量她秀丽的眉眼。

他角度偏低,恰好望见红儿垂首取食时唇角微扬,浅褐色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狠厉。

这是表忠心的机会呀!

他赶忙提醒关珩:“小心点,你这侍女有问题。”

关珩:“……我知道。”

少年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与少女自幼相处,彼此之间极为熟稔,只看神色表情,便能大概猜到少女此刻心情。

鄙夷、忐忑、略带紧张又饱含期待……

迎着少女复杂的眼神,关珩接过食盒,捻起一块果酥,却不立即放入口中,只在阳光下反复翻动,细细瞧看。

红儿目光闪烁:“少爷,快吃啊。”

“不急不急,”关珩说,“让我好好享受一下,毕竟以后恐怕吃不到了……把我扔到这种偏远小院,父亲可是想让我自生自灭?”

红儿眼眶登时红了。

泪珠在她妩媚的杏眼中来回滚荡,少女娇声道:“少爷,老爷他是一时糊涂……红儿相信您,您一定能好起来的!”

“这不是能不能好起来的问题……算了。”

关珩摇头叹气。

他望着眼前娇俏的侍女,目光澄澈又悲伤,一时间令红儿心神震颤。

她刚起疑心,心想少爷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下一秒关珩的目光归于沉寂,明亮安静,一如既往。

关珩在心底问谢子游道:“你的功法能解毒吗?”

谢子游立即道:“分什么毒,也分什么境界,不过这种小毒铁定是能解的。噬天嘛,连天都吞得,一点小毒素,毛毛雨啦。”

关珩点点头。

他悄然运功。

一股比之前更锐利的疼痛骤然席卷周身,仿佛数万把尖刀贯体而入,将经脉血液每一处末梢都搅得粉碎——这股力量的确击碎了他体内凝结的寒冰劲,但同时以更强的力道粉碎着他周身穴位,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少年面色骤然一片惨白。

仿佛数以千计的细小刀片窜动于体内,正毫不留情地切割着他堵塞的经脉,剧痛加身,宛如凌迟。

谢子游心弦紧绷,慌忙指引他:“忍住,忍住啊!不破不立,你快收拢玄力,汇于丹田,凝结玄丹……对,吸气,呼……”

关珩突然在心底道:“红儿三岁便进了我关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但我一直拿她当亲妹妹。”

谢子游十分焦躁:“你给我专心运功!一口气运差了,咱俩都得玩完——你家婢女关我屁事,看她那模样就一身反骨。”

关珩:“你不用回话,我就感慨一下。”

“唉,其实也理解,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我未过门的娘子那样,不虚伪,真性情,厌恶之人也能赤诚相待……”

少年语气诚恳真挚,言语间满是赞叹之意,听得谢子游几欲吐血。

他一丝不苟退婚打脸,怎么就变成真性情了?

可来不及反驳,便听关珩轻描淡写道:“红儿,我娘子送我的破障丹在哪儿?”

谢子游木着脸心想,真特么不要脸哦。

未婚妻、未过门的娘子,眨眼就省略得只剩娘子了——果然当时那掌玄冰劲还是太轻,就该打得他半身不遂。

红儿闻言,却是娇躯一颤,仓促垂首。

她撩起一缕长发别在耳后,指尖震颤,白皙的面颊浮起大片红晕。

少女紧张得嗓音都变了调,支支吾吾道:“少爷,那丹……让老爷拿走了。他们、他们觉得少爷用了这丹,也不见得能好,反而、反而是浪费,不如为家族打造一个新的修行强者……”

关珩沉默听着,一言不发。

长风忽起,卷过少年被汗水淋湿的碎发,他乌黑明亮的眼眸中有什么慢慢沉没,淹入深邃如汪洋的瞳孔,溅不起一丝水花。

少年声音极轻,每个字却咬得很重,一字一顿道:“这是父亲、长老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红儿猝然抬头!

杏眸中水波散去,浮现出赤果的愕然与惊慌。

隐隐有淡红色流光从她眼底绽放,顺着光洁的小臂淌入掌心,凝成一个小小的玄力球,一眼望去,便仿佛在掌心捏了个小花苞。

清风荡漾,红色花苞半绽半收,警惕之状一览无余。

“哦呼。”关珩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他眉梢微挑,轻笑道:“很漂亮的玄力,看来是你的意思啊。”

红晕从红儿眼尾晕开,宛如道纹,在她侧脸上绽放开秀丽如枝藤的纹路。

少女轻咬红唇。

她沉默许久,缓缓点头:“没错,是我的意思。我也是……为了成全少爷一番苦心。”

“我们关家攀了高枝,才有如今的繁荣景象,这数年来也得罪了不少红眼之人。”

“如今谢家小姐不计前嫌,依旧待咱们关家如亲家,前提是少爷要废,要死,婚约一辈子不可能完成。如若违反这个前提,现有的荣华富贵便如昙花一现,眨眼……便会化为乌有。”

“这是少爷甘愿受谢家小姐一掌,也要维护的家族啊,红儿只是……不愿少爷的一番努力,尽数付之东流。”

低语间,红色光芒从少女掌心散落,隐入院内茂密的杂草间。

杂草登时狂野生长起来,枝叶张牙舞爪,边缘的细小倒刺锋锐如刀锋,几支藤蔓贴着地面蜿蜒,悄然攀上关珩脚踝,尖锐的刺扎进紧绷的肌肉,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

闻到血液腥味,杂草越发狂躁,蜂拥着朝关珩扑去。

红儿“扑通”一声跪倒,面对关珩,磕了个清脆的响头。

砖石地面脏乱不堪。

谢子游却仿佛通过地面反光,望见少女刹那间狰狞的面颊——

她额角带红痕,眼底狠厉沉浮,似乎有深藏许久的暴虐疯狂涌动,冲破掩盖之色的伪装,伴随着一身玄力,尽数显露于阳光之下。

少女脆生生道:“为了家族,为了忠义,请少爷……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