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国的冬季特别冷。

自奈川尽头吹来的寒风凛冽透骨,即便合上门窗,冷意仍能从缝隙渗入室内。

本国人裹兽皮着烈酒,还需炭火暖身,方可应对酷寒。若是外乡人,哪怕裹上厚被,点燃炭盆,亦无法汲取暖意。

叶成蓁就是被冻醒的。

一睁眼,前方十米开外,英俊的少年郎眉目含恨,手被人摁在纸张上方,一点点往下沉。

他看起来极不情愿。

剑眉拢成沟壑,眼尾黯然低垂,睫毛不堪重负地坍陷,引出泛着粼粼波光的璀璨星眸。

饶是叶成蓁见惯俊男美女,也不由被吸引,连连看了好几眼,才恍惚察觉不对。

记忆的最后,皲裂如蜘蛛网的车窗玻璃上映出冲天的火光,爆炸声紧随其后,震耳欲聋。

再睁眼,换了人间。

青衣说客摇着黑金折扇,半劝半威胁道,“陈公子不为自己,总得为族中老少考虑吧。一桩婚事而已,何必如此执着。再拖下去,惹恼了百里城主,陈家千年基业都要毁在你手上,值得吗?”

这话一出,陈家人如惊弓之鸟,慌张催促。

“陈飞扬,还不快签了退婚书!”

“陈飞扬,难道你想害死陈家吗!”

陈飞扬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哪会就此屈从。

“这是我娘用命换来的婚约,凭什么他们想悔婚就悔婚!”

“仗势欺人,忘恩负义,错的是他们!”

“若只因一点威胁就卑躬屈膝,日后如何修大道破天晟!”

他仰头,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叶成蓁身上。

“百里成臻,你想与我解除婚约就自己来,躲在别人背后算什么英雄!”

黝黑的眸子直直望过来,炙热如火,燃烧着愤怒。

叶成蓁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她穿书了。

穿到便宜表弟最爱的神书《万界至尊》里。

当初,堂弟刷屏女配线,借此指“臻”骂“蓁”。

与她同音的另一个“臻”,就是《万界至尊》中的百里成臻:一个脸美人蠢恋爱脑,性格作死,结局凄惨的黑月光女配。

作为回报,叶成蓁托关系拍下堂弟背着未婚妻群P约炮的丑闻照,借着舆论风波煽风点火烧到他背后的三房,再鼓动其他人彻查其管理的公司账目,最终达成将一家五口送上异国飞机,权利中心查无此人的成就。

至于事件元凶,她曾在好奇心驱使下拜读过一二,被无脑剧情劝退,匆匆翻阅过前半部分与结局后嫌弃地丢入垃圾桶。

如今再忆,竟只记得些零碎残片。

“臻儿,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要再拖了。”

旁侧端坐的老者,低声说道。

他鬓发皆白,身体微微佝偻,垂下的手瘦弱枯骨,单看身体有种风烛残年的破碎感,再看面容,却是气色红润,白里透光,与身体形成严重反差。

如此古怪的特征,叶成蓁一眼就认出,是百里成臻的祖爷爷,百里氏族现任族长——百里明辉。

他的话,对于百里族人来说,不亚于圣旨。

叶成蓁却未听命,她没有继承百里成臻半点记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与陈飞扬对上,稍有不慎便会暴露自己借尸还魂的事,那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臻儿?”

百里明辉侧头,神色有些疑惑,他还想问什么,却被一声怒叱打断。

“竖子!竟敢如此说话!”

陈家人面色铁青,厉声斥责。

“你眼中还有长辈吗?!”

“陈家庙小,可容不下此等祖宗!”

“混账东西!元睿若是清醒,怕也要被活活气疯!”

陈飞扬攥紧拳头,大口喘气,愤怒如烈火从眼中喷薄而出,“关我爹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不满可以冲我来!谁敢提我爹,我让他……”

“飞扬,别说了!”

眼见事态失去控制,现任家主陈元裕终于出声:“你是陈家子弟,万事当以家族为先,难道要为区区婚事对抗自家人!听二叔的话,乖乖摁下手印,别犟了!”

别犟了。

三个字,轻描淡写,抹掉所有辩争的意义。

如一盆冰水浇灭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升腾出滚滚浓烟。

陈飞扬被这烟尘熏得头晕目眩,力气耗尽,只留下皮囊勉强支撑。

说客钟青找准机会,抓住他的拇指在退婚书上印下血红指印。

婚约作废。

所有人松了口气。

钟青收起退婚书,意气风发呈于桌案上。

陈家人眉目舒展,瞧着大厅上的赔礼,喜笑颜开。

唯有被逼退婚的少年郎垂目握拳,盈满的泪水受重力影响滚出眼眶,与泥土融为一体。

戏已唱完,悲欢留于台上,无关人等各自散去。

百里明辉起身,竟是片刻不愿多留。

“老夫还有要事要办,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叶成蓁随之站起,一同往大门而去。

贵客要走,陈家人连忙前后簇拥着将其送至大门外。

华贵的四驾马车停在石狮前方,侍从嚣张地堵住前后通道,如一堵堵厚墙,将四周围得严严实实,阻止任何人从此通过。

行至车前,侍从抖落身上白雪,躬身行礼,而后敲了敲车厢,低声提醒。

婢女听到动静,从内打开车门,一左一右撩起车帘,手放置于腹部,垂目行礼,浅声低吟,“城主。”顿了顿,又轻声,“少城主。”

百里明辉脚踩矮凳,两步便入了车内。

叶成蓁站在车门前,深吸口气,福身行礼。

“祖爷爷,我想在这儿多留两天。”

她不能就这样跟百里明辉回去。在外接触百里族人少,尚可勉强装成本尊,若是回到百里成臻住所,遇到了解她与她亲近的人,十有八九会露馅。

百里明辉垂眸看她,目光沉沉,黑如深渊。

叶成蓁顶着压力,面不改色地念起自己早已打好的腹稿,“刚才离开时,见飞扬哥哥伤心难过的样子,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便想留下来劝劝他。我与他虽无夫妻之情,却有兄妹之义,不愿他就此消沉。”

她知道原主不在意自己平庸的未婚夫,用这个理由留下,必然会引起百里明辉的怀疑,但是短短时间,实在找不到比安慰人更合适的理由了。

叶成蓁只能赌。

赌百里明辉好面子,纵使心有怀疑,也不愿为这点小事当场拆穿她,大庭广众折了百里氏族少城主的颜面。

侍女摆上熏香,香气自炉中飘散而出,卷着低沉的声音一并奔向旷野。

“你要留下?”

叶成蓁仰头,神色坚定,“我想留下,望祖爷爷成全。”

百里明辉拢起长眉,神色肃穆。

沉默蔓延,无形的压力铺陈开来,似山间雪崩,瞬间压塌所有。

叶成蓁首当其冲,双膝一软,噗通跪地。

顷刻间,在场所有人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个个匍匐在地,不能自控地瑟瑟发抖。

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脊背发凉。

叶成蓁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抬起头。

飞雪顺风而来,徐徐落至美人唇边,欲滋润唯一的艳红,却被白色迷惑,徒增可怜。

叶成蓁脸上已无半分颜色。

她固执地与百里明辉对视,如出征的将军,更似寒冬里盛放的梅花。

最终,百里明辉后退一步。

“你有此心,那就多留几日吧。”

压力骤减,叶成蓁从地上踉跄爬起,拱手,“谢祖爷爷。”

“走吧。”

车夫扬起长鞭,骏马嘶鸣,四蹄生风,载着车厢快速往远方奔驰,眨眼间便跨过地平线,没了踪影。

众人起身,长舒口气。

陈元裕与钟青对视一眼,主动伸手。

“少城主,这边请。”

陈家盘踞猎城千年,祖宅一扩再扩,至今已形成宛若园林般的群落。

以正堂为起始点,向左右后三个方向延伸,一路蔓延至玉泉山下。

此间,亭台楼阁拔地而起,鳞次栉比,蔚为壮观。或是假山怪石为隔,或是川泽河流环绕,再不济就用花木绿荫作墙,以此分割出大大小小各色区域,将全族上下千余人口容纳其中。

陈元裕给叶成蓁安排的地方,便是正堂东侧,名为清心小筑的院落。

“少城主自南蜀而来,恐不适应此地严寒。”他边引路边道,“这宅子设有阵法,四季如春,正适合少城主居住。”

叶成蓁随他踏入,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暖意便将萦绕周身的寒冷尽数融化。

抬目望去,秀丽小楼静静矗立于似锦繁花中,粉墙黛瓦,斗拱飞檐,精美得如同艺术品。

钟青摇扇叹息,“南蜀飞燕楼,陈族长,有心了。”

清心小筑是为百里成臻所建。

陈家自知家道中落,怕遭百里族嫌弃,便耗费巨资,建了这几近完美的南蜀宅院,希望能借此讨得百里成臻的欢心。

没想到楼刚建成,婚约就作废了,一腔心血尽数付之东流。

“我很喜欢,谢谢。”叶成蓁安慰道。

陈元裕苦涩地笑笑。

没聊多久,管家急忙来报,悄声在陈元裕耳畔说了些话,导致他面色微变,匆匆告罪而去。

叶成蓁凝视背影,有些好奇。

钟青“啪”地收起折扇,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唤音铃。以灵力驱动,无论何时何地,随传随到。”

他将青铜铃铛托在掌心,递到叶成蓁面前。

“听闻少城主爱清静,钟某不便打扰,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叶成蓁拿起铃铛,端详片刻,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没有继承百里成臻的任何记忆,不会修仙,更不会用灵力驱动法器。

“我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叶成蓁收起铃铛道。

钟情拱手,“少城主请说。”

“帮我找些低阶的法术典籍,越简单基础大众越好,最好是普通人都能读懂。”

“呃。”钟青神色古怪,“敢问少城主找这些书作甚?”

能被流传出的法术典籍,必然是低劣到尘埃里。但凡有一丁点门道,都不会碰那些杂书,生怕污了道心。

叶成蓁撇了他一眼,沉声道,“我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