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的晚上,贺冉从回到家就坐在了电脑跟前。邮箱里,静静躺着两份资料。一份是程瞳的详细信息,另一份是近年来B市高中游泳联赛的获奖名单。

那一晚,他把这两份东西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地看了一遍。

然后,整夜未眠。

那份厚达几百页的联赛获奖名单上,压根就没有程瞳的名字,然而,另一个人的,却像是一颗重磅炸弹,掷在了他的心底。

XX年B市高中组游泳联赛亚军——季豪。

时间是很久之前了,推算过去,那一年,季豪也刚好是16岁。

那一刻,贺冉的心狂跳不止,指尖颤栗,脑海里不停闪过两个人的脸,一个是季豪,一个是程瞳。

细细回忆起和程瞳接触的这段时间,似乎好多事情,都透着古怪与离奇。

当初和程瞳认识,是在季豪的追思会上,他们一起在男厕暴揍了对季豪出言不逊的人,而后他着手调查季豪的偷拍和坠楼事件,程瞳执意要加入他们,理由,他是季豪的脑残粉。再后来,他们一起吃饭,程瞳的塔菲石挂坠,他曾经在季豪的脖子上也看到过同款。还有在《芒刺》拍摄地的停车场,程瞳突然和季豪生前的助理凌晓岩打招呼,一副老相识的样子,然而,下一秒钟,却又遮遮掩掩,闪烁其词。最诡异的莫过于程瞳的溺水急救记录和现在贺冉手里的这份游泳联赛获奖名单……

一件事是巧合便也罢了,所有这些事,难不成都是巧合?换谁也不能相信吧。

可如果并非巧合,那么这一切又怎么解释。程瞳和季豪,这两个人,有着太多相互重叠,又相互矛盾着的地方,令人不得不疑惑,他们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

贺冉站在阳台上,任北风肆意灌入他的衣领,他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凉。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躺了三四颗烟蒂,他原本几年之前就戒烟了,而今晚,他却需要用尼古丁来让自己的大脑高速运转,保持清醒。

转眼已到凌晨五点,贺冉到浴室里冲了个澡,简单收拾了下,然后出了门。

此时天色还是一片漆黑,然而,他却等不下去了,他想要马上见到程瞳。他想要从他那得到一个答案。换做是其他人,他肯定不会如此上心,但是,季豪对他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程瞳,亦如此。

他的好奇心在身体里发热,想要得知一个答案的冲动愈发膨胀。隐约间,潜意识里,他的脑海也曾闪过某种想法和猜测,但是那个念头太过虚弱,也太荒诞了,就像是在冬夜的寒风里,擦亮了一根火柴头,刚刚点燃,就瞬间熄灭。化为虚无。

贺冉和程瞳都住春江路附近,清晨的街道,只有寥寥人影,月亮和星辰都还没隐落下去。

车子开了十分钟,便到了程瞳公寓的楼下。贺冉摸出手机,看了一眼,5:37分。

他靠在座椅背上,手指漫不经意地在方向盘上滑动,他低垂眉眼,思索着一会儿该如何向程瞳开口。

忽然,斜前方的车库出口,亮起一束车灯,贺冉抬头,紧接着瞳孔一缩,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倏然攥紧。

那是程瞳的车。

看着对方的车子开上了主路,贺冉也踩了脚油门,跟了上去。他皱眉疑惑,在这个时间段,程瞳这是要去哪里?

此时的马路上,虽然有了不少车辆,但贺冉依旧不敢跟的太近。他控制着车速,与程瞳保持着几辆车的距离。

沿着主路开了好一会儿,程瞳的车子,忽然打了右转,沿着出城的方向一路疾驰,贺冉皱了皱眉,也跟着右转,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开到了城郊,贺冉扫了一眼路边的指示牌,忽然明白了,这是去往南岭的路。程瞳要去的地方是南岭墓园。

他的脑中,闪过某个念头,心跳得更快了。

到了墓园,贺冉故意放满速度,找了一个最靠外的车位停了车。他看着程瞳开始往墓园里面走,才从车子里面走出来。

今天的天气格外寒冷,北风呼呼地吹。刺在脸上,很麻很疼。

程瞳一身素黑,戴着一顶帽子,手里还拿着什么。看样子,应该是过来祭拜什么人。

临近年底,清晨来墓园祭拜的人挺多的,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尽是人影。贺冉一直跟在程瞳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十分钟,程瞳在一处墓碑跟前停下了脚步。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但很阴沉,像是要下雪。程瞳摘了口罩和帽子,放在一边,自己笔直地站在那处墓碑跟前。

今日,是他母亲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这里。

然而,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他变了个身份,换了副身体。

半晌,程瞳拿出干净的手帕,在墓碑上擦了擦。然后半蹲下身,和墓碑上那个美丽的女人说话。

“又一年了,我来看您了。”他的声音低沉,但很清晰,混着风声,听上去有些压抑。

“您看到我这张脸,应该不认识了吧。对不起……”他边说边用手轻轻抚摸墓碑上的照片,指尖微颤,“今年,我死过一次,原本应该是要去见您的。但不知是上天眷顾,但是冥冥之中,有您护佑,我竟然重新活过一回,只不过,我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他叫程瞳,比我小几岁,我现在,既是替他活下去,也是为我自己而活。这是我的秘密,谁也不能说,也就只能和您说说了……”

停顿了片刻,他将拿过来的祭品一一摆好,又继续道:“虽然我今年过得艰难,但却是最刻骨铭心的一年。因为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他向来笑意淡淡,心事默默,我却爱极了这个样子的他,只不过,他站在高处,是光芒万丈的人,曾经,我也一样,而今,却今非昔比。但是,您了解我的,我不会妄自菲薄,虽然换了身体,但我还是季豪啊,我想要的,我喜欢的,就一定会去争取,所以,我的真心,在一开始,就捧给他看了。至于我们有没有未来,一切就交给缘分吧。”

程瞳说了一会儿,渐渐沉默了,不笑不语,只默默注视着墓碑。

此时,天空忽然飘下了雪花,他伸出手,感受着冬雪的清润与寒意。而后缓缓站起身,轻轻勾起唇角:“下雪了。您最喜欢雪,圣洁、高贵,我陪着您,雪也陪着您,您一定会开心的,对吧。”

说完,他仰起头,闭上眼睛,任雪花尽数落在自己的头上、脸颊、唇边。他幻想着,这柔软而洁白的雪花,从带着母亲思念的天使,从天而降,给他一个又一个轻吻。

他摸了摸脸颊,笑了笑,弯下腰,俯身抱了抱母亲的墓碑。

“妈,无论我什么样子,什么名字,什么身份,我永远都是您的儿子季豪,最爱您的季豪。我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雪越下越大,整个墓园都笼罩在白茫茫的天与地之间,神圣而静谧。程瞳朝着墓园门口的方向,缓步离开。和母亲谈得太投入,太动情。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后的贺冉。

贺冉并没有跟着程瞳离开。他依旧站在刚刚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雪花落在他的发顶和眉间,染上了一层柔和的白,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强风夹杂着大片雪花,席卷着大地,吹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激起深入骨髓的寒意。但此时,贺冉却并不觉得这是冬日,而更像是一片暖阳。他感受不到风雪,因为刚刚离开的那个男孩,已经将整个世界的风雪与严寒都尽数驱散了。

他就是那片暖阳。

刚刚,贺冉站在程瞳身后,几乎听见了他所有的话。那一刻,他的心在乱颤,胸口剧烈地波动起伏,身体里的热血,亢奋地奔流,像是要将他燃烧殆尽。

如果说来时他的眼里还是一层冰,那么现在,便完全化为了熊熊火山的种子。

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不动了,无他无关了,毫不在乎了。唯独只剩下一个想法,一种情愫,一个声音。

程瞳就是他的季豪。藏于皮囊之下的季豪。

那个将真心捧给他看,将最蓬勃的爱意灌入他心里的男孩,就是他曾经痴恋了五年的那个人!

贺冉足足傻愣了好几分钟,才缓缓移动脚步。他克制住拼命想要平静下来的心跳,走到刚刚季豪母亲的墓碑前。

墓碑上女人的照片,优雅端庄,美得不可方物。季豪和她的五官,非常相像,一看便知,是一对母子。

贺冉走上前,将落在照片上的雪花,轻轻拂去。然后,他后退几步,郑重地冲着墓碑深鞠一躬。

从那里离开,贺冉转身走到了另外一条小径。那条小径的尽头,是另一个人的墓碑。几个月之前,他曾去过那里。发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贺冉站定在季豪的墓碑跟前,凝视着照片里男人的眼睛,男人依旧英俊帅气,像是皇室贵族的王子。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贺冉仰起头,慢慢闭上眼。任毛茸茸的雪花,融化在他的眼睫、鼻梁、嘴唇。

他在,他也在。纵使四周都是风雪,他们却一步一步向着对方靠近。冥冥之中,互相吸引,给彼此最初的感动与温柔。

这种感觉真的太美好了,好到世上的一切都可以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同彼此有关。好到辗转世间,他的心,终究只装了一个人。

身上裹着冬雪的微寒,心却涌动着炙热的滚烫。贺冉的唇角含满笑意。眉眼中漾出无尽柔情。

他慢慢走上前,抚摸着季豪的墓碑,轻声说:“谢谢你,季豪,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