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降旨之前,事先阑珊曾经跟晏成书说过此事。

晏成书原先以为荣王是强取豪夺始乱终弃之辈,更加上之前先入为主的偏见,自然对荣王不会有好印象。

可听阑珊说了缘故,惊怒之余,不知是该感慨这天道轮回,还是该叹息这命运无常。

最后晏成书问阑珊:“你可要想好了,进王府,这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荣王真的是身不由己困于其中,你也不必要非要让自己置身险境。”

他说了这句,稍微迟疑了片刻,才对阑珊道:“事到如今索性我跟你说了吧,姗儿,你不是只有荣王一个选择,只要你愿意,自然有比他好的人,会全心全意的呵护你……”

阑珊觉着很奇怪:“晏老……在说什么?”

晏成书犹豫了半晌,转头看了一眼门口处,终于还是未能说出口,只道:“没什么,只是我怕你想不开,毕竟那天皇上亲自来到,原因为什么,虽然李尚书没跟我说过,但我依稀也能猜到。皇上无非是为了你,或许也正是因为想你进荣王府,不然的话,他一直以来都在深宫之中从未出过宫,怎么会突然破例。”

那天皇帝走了后晏成书其实也问起阑珊皇帝跟她说了什么,阑珊因为怕晏成书担心,就只说皇帝是来询问鄱阳湖的情形的。

这会儿见晏成书已经知道了,便道:“先生放心,那天皇上虽然曾提过此事,但他完全没有逼迫的意思,只叫我自行考量,这么多日子过去……我终于想通了而已。”

晏成书道:“你……真的是心甘情愿要入王府的?”

窗外仿佛有轻微的脚步声,阑珊一怔之下回神,她沉默了片刻:“先生,我对荣王殿下,我对五哥,是真心喜欢的。”

晏成书微微一震:“姗儿……”

阑珊咬了咬唇,却又窘迫地一笑,晏成书毕竟是长辈,对她而言亦师亦父,本不好意思跟他多说这些男女之情的话,但是现在也顾不得了。

阑珊低着头说道:“我是真的喜欢他,他现在这样,我没有办法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先生也知道,他越来越杀伐果断的,我害怕,害怕他真的无法回头。”

说到这里,泪从闭着的眼睛里沁了出来,阑珊深深呼吸,让自己镇定:“其实当初在知道他也跟温益卿一样忘了我的时候,我也感慨天道不公,人心险恶,我本来也已经心灰意懒地认命了,但是后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一而再的给人愚弄摆布,若是我放手,岂不正合了那幕后之人的心意,偏偏那动手的人,却是他向来信任的至亲,也并不是真的为了他好。”

顿了顿,阑珊道:“当初跟温益卿,是因为没法选择,一再错过,等到后来知道真相已经晚了,但是这次,我可以挽回。”

“姗儿,别说了。”晏成书握住她的手。

“又或者,我是真心舍不得他,”阑珊隐忍地哽咽着说道:“因为他是五哥啊,他是我的五哥,是他第一个觉着我能像是男子一样成事,是他屡次救我于生死危难,他曾对我的深情是无人能及的,我也曾经跟他说我无以为报,或许现在,该是我报他的时候,是我该站在他身边的时候。”

晏成书跟阑珊说这番话,本来是想给她指出另一条路的,没想到阑珊居然把自己的心声都说了出来。

看着泪流满面,却异常坚定的阑珊,晏成书的眼睛忍不住也湿润了:“姗儿……”

他给阑珊擦了擦泪,又将她轻轻地拥入怀中:“我知道,你是最重情重义的孩子,我不过是担心你再受这种伤而已,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晏成书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只想让你知道,不要让自己太辛苦,也别太委屈了自己。”

阑珊拥住晏成书:“师父。”

泪已成雨。

就在晏成书跟阑珊在房内说话的时候,外间,一道轩昂的身影静静地站在窗户底下。

听到这里,杨时毅缓缓地吁了口气,终于转过身去,悄然而沉默的离开了。

而对于这件上,最高兴的当然莫过于西窗了。

从接到圣旨之后,西窗的兴奋溢于言表,恨不得立刻把阑珊挪到王府里去。

对于所有人而言,这日子是定的太仓促了。

但是对西窗来说,却真真的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这天,前一晚上西窗连睡都没有睡过。

寅时不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蹦起来,要给阑珊收拾梳妆更衣。

尚书府不乏人手,加上宫内也派了女官来协助,但西窗不太愿意叫别人动手,有关阑珊的事物,但凡能亲自经手的,绝对不会假手于别人。

就算是阑珊要穿的朝服,要用的钗环,粉黛之类,也都要专人一一检查过,确保万无一失。

这种谨慎仔细,连鸣瑟也看的叹为观止,没想到这傻头傻脑的家伙,居然会仔细谨慎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相比较鸣瑟的兴奋,李尚书却觉着惶恐不真。

对于李大人而言,本来是想收个投缘的干女儿的,想不到,才收了女儿不多久,居然就要荣升为老丈人。

对方居然还是荣王。

消息传出,连日来贺喜的人,比历年到尚书府登门的人尽数加起来还要多。

可知前几天他还跟阑珊说过荣王殿下变得令人防不胜防,诡异莫测呢。

现在这位殿下成了自己的乘龙快婿,李尚书一时气虚,呼吸也短促的,简直不知自己该不该称病休假在家。

初九这天的正日子,王府跟尚书府热闹非凡。

但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因为阑珊的身孕格外吩咐过,一概的繁文缛节等能省都省了去,阑珊并没有太过劳乏。

但是对阑珊而言最难面对的不是那些。

黄昏降临,阑珊一身正装朝服,坐在床边上。

荣王府不办婚宴,只有些来贺喜的朝臣,行礼道贺之后陆续离开。

室内却已经点了龙凤红烛,透出喜气洋洋。

西窗始终没离开过阑珊身旁,又不停地靠近来询问阑珊是否口渴,是否饿了等等。

阑珊先前已经陆陆续续地吃过了两块糕,喝了一杯茶,并半盏燕窝,所以竟不觉着怎么样。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阑珊因为坐的累乏,西窗便扶着她在榻上平躺着歇息。

阑珊正是困倦欲睡的时候,隐隐听到外间有宫女悄悄地道:“恭喜王爷。”

然后是房门声响。

阑珊知道是赵世禛回来了。

她本该立刻起身,但是不知为何心中很是紧张,索性便仍是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西窗以为她睡着了,在西窗心中自然是万物都不如小世子,当下也不去打扰她,反而自己过去迎着赵世禛,行礼笑道:“主子大喜呀!”

今日赵世禛身着喜服,不知是否是那喜气颜色渲染的缘故,整个人跟平日里的肃杀不同,身上那股凡人莫近的冷冽气息也减退了许多。

听西窗这般说,便微微一笑,又抬眸看向里间。

西窗忙道:“小舒子先前等了主子大半天,实在是累了,主子知道她现在受不得累,先前才叫她躺会儿,多半是睡着了。主子你看……”

赵世禛听了道:“既然睡了,就不用打扰。”

西窗松了口气,又陪笑道:“就知道主子最疼小舒子的。”

赵世禛瞥他一眼:“你叫她什么?”

西窗愣了愣:“啊,啊对了,现在该改口了,得叫侧妃娘娘了。”

赵世禛仍是皱眉。

西窗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正在思量,赵世禛道:“你先下去吧,叫他们也都退了吧。”

西窗忙答应,正要走又回头看向荣王。

赵世禛道:“怎么?”

西窗迟疑着说道:“主子,小舒子、咳!我是说侧妃娘娘她毕竟是才进王府,若有个伺候的不如意,主子要体恤啊……千万、千万别为难了她。”

赵世禛对上他忐忑的目光,才明白西窗是为了阑珊担心。当下一笑:“滚吧!”

这笑斥的一句,却让西窗有了几分往昔的熟悉之感。

西窗觉着自己多半是有病了,给赵世禛骂,居然还觉着高兴。

等到众人都退了,偌大的喜房之中,寂静一片。

赵世禛的目光扫过那披红挂彩的门口,房梁各处,这一团团的红色,让他有一种恍惚不真之感,似乎觉着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却偏又这样陌生,如梦境一样。

他深深呼吸,缓步走到床前。

阑珊正在闭眸装睡,可有些紊乱的呼吸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赵世禛看了看桌上,放着合卺酒等物,他的目光在阑珊的肚子上扫过,她现在的情形显然不宜饮酒,不过自己倒是无妨。

他正觉着口渴,便自己走到桌边上,把两杯酒都拿了起来,一口一杯,尽数的喝光了!

似乎不足兴,他提起酒壶,本是要斟满的,想了想却又放下了。

赵世禛重回到了阑珊身边,见她虽然闭着双眼,但长睫却偷偷地抖动着。赵世禛不由笑道:“睡着了吗?”

阑珊一惊,垂在旁边的手都忍不住动了动。

赵世禛看着她宽绰朝服底下细嫩的手指,心中突然温柔一片,他缓缓地俯身,把那只小手轻轻地握在掌心。

很奇怪,在他觉着这该是他第一次像是今日这般握阑珊的手,可是这种感觉,却像是早已久违似的,而且甚是渴慕,一旦握住了就不肯松开。

赵世禛心念一动,不由自主把阑珊的手拉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的小手上有一种令人梦萦魂绕的香气,赵世禛轻轻嗅着,五脏六腑都仿佛起了共鸣。

阑珊却有些受不住他这“奇怪”的动作了。

她再也不能装睡,一边试着起身,一边想把手抽回来。

赵世禛抬眸,正对上她有些许惊慌的眸色。

“既然没睡,怎么还装睡呢?”重新站起身,赵世禛在床边落座,稍微整理了一下腰间的配饰等物,“是不想见本王?”

阑珊双手撑着床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她试着向内挪过去想离他远一些,但转念一想,这动作不过是自欺欺人。

“王爷是在怪罪我没有恭迎吗?”阑珊垂眸。

“本来是该这样的,”赵世禛转头看她:“奇怪的是,并没想怪罪你。”

阑珊哑然。

赵世禛想了片刻:“本王该叫你什么?计姗,还是舒阑珊?”

阑珊愣住。

“西窗叫你小舒子,别的人好像叫你小舒,是不是,本王也该这么叫你?”他思忖着说。

“就随王爷。”阑珊回答。

“小舒,小舒,倒是很顺口的,可是,”赵世禛瞥她两眼,“本王记得当初在李府里,晏老先生叫你‘姗儿’。”

阑珊的双眼微微睁大了几分。

赵世禛琢磨道:“姗儿……似乎也不错,你觉着呢?”

阑珊无法回答,他的声音里太多让她久违且怀念的熟悉感了。阑珊吁了口气,语气尽量和缓:“夜深了,王爷,不如……早点歇息罢。”

赵世禛有些意外,阑珊自己往内挪了挪,并没有再看他,就慢慢地躺倒了下去。

她特意换了个睡姿,面朝内侧卧着。

赵世禛回头瞧了她几眼,忽然道:“你的朝服也不脱,沉甸甸的,不觉着难受?”

因为阑珊先前想要休息,西窗为她舒服之故,就先帮她把凤冠除去了,但是身上的喜袍一时还是不敢脱去的,所以此刻仍是穿着,这朝服上还有革带,璎珞珠子等物,自然是有些压得慌。

阑珊忐忑的时候,赵世禛缓缓扶她起来:“你别动。”

他盯着阑珊的脸,见她有些无所适从地看了他一眼,便笑了笑:“怕什么?若不是你身怀有孕,今晚上哪里会这么安静无事,你岂不是要更羞窘无地。”

阑珊的脸腾地红了。

赵世禛一笑,张开双臂仿佛是环抱着她的样子,却是探臂在她腰后。

眼睛盯着她白皙的后颈窝,依稀竟有些心猿意马。

赵世禛暗暗诧异于自己这会儿竟还能有这种感觉,真是禽兽,当下轻轻咳嗽了声,假作心无旁骛地将那虚拢着的玉带给解了开,随手扔在了榻前的地上。

玉带落地,发出哗啦一声,阑珊惊了惊,忙道:“好了,我可以自己……”手就给他摁住了。

赵世禛把她的手挪开,又将她朝服的系带退去,然后从领口,到腰间,那宽绰的凤纹外袍解下,他看了看那华美的朝服,难得的没有也扔在地上,只是扔在拨步床外头的台子上。

阑珊身着中衣,脸不知不觉已经红了:“殿下,不必了!”

赵世禛看着她脸颊红晕的样子,这才慢慢把自己的玉带朝服都解了,也都扔在那小台几上,两人的衣裳堆叠在一起,倒是显得异常相称。

阑珊早趁这机会重又侧卧向内,心里却像是揣了一只兔子,嗵嗵地跳个不停。

虽然这样的相处并不陌生,可这是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的……躺在他的身旁啊。

胡思乱想的时候,耳畔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身后多了一个人,是他靠近。

阑珊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片刻,却听到身后赵世禛道:“真的怕本王吗?”

阑珊本就是睁着眼睛的,闻言双眼又睁大了几分。

赵世禛道:“你的呼吸很乱,如果本王先前很喜欢你,你该不是……惧怕吧。”

他的声音这么平淡,就好像说一件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阑珊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然后她无声一叹,慢慢闭上了双眼。

也许是因为劳乏的缘故,阑珊起初还怀揣不安,不知不觉,困意侵袭笼罩,便放松下来。

赵世禛听她的呼吸沉稳绵长,知道是睡着了,这才转头又看向那背对着自己的人。

从后面看,看不出那很明显的肚子。这轮廓,让他眼熟。

还有那处颈窝,以及细碎的柔柔的发丝。

赵世禛不由探手过去:他还是想碰一碰。

他先是轻轻地在她的后颈上挠了一下,又怕惊动她,修长的手指虚虚抬起,一路往下。

最后犹豫了片刻,才拢了过去。

虽然知道了答案,但是跟她同床共枕地相处,荣王仍是不太敢相信。

她所怀的是他的孩子?怎么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无法否认她的容貌的确是上上之选,虽然有着身孕,依旧掩不住眉目间万种芳华。

但赵世禛无法想象自己对一个女人爱若性命的样子。

他的手臂不知不觉贴紧了些,甚至能感觉到那小生命蓬勃存在的鲜明感,这种陌生又新奇的感觉让他震惊。

赵世禛忍不住想: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同她春风一度,才会有了这个孩子的?

一念生,隐约听见阑珊含含糊糊地叫了声什么。

那一声冲入耳中,像是一个信号,赵世禛脑中突然又窜跳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种熟悉的剧痛不请自来。

他蓦地醒悟过来,手跟触电似的猛然撤回!

赵世禛急忙退后,同时转过身不看阑珊。

口中又出现那种铁锈似的血腥气,赵世禛只能死死地捂着口鼻,生怕自己不留神发出声响吵醒她。

正在坚忍不动的时候,耳畔听到很轻的一声响,像是阑珊翻了个身。

然后她缓缓地靠近。

赵世禛听到她低低地又唤道:“五哥……”带着微弱的鼻音,跟无法掩饰的依赖感。

那只看似很柔弱的手臂主动地探过来,从身后缓缓将他搂住了。

赵世禛凤眸微睁,无法相信。

在阑珊靠近的时候,他本以为那种剧痛将无法阻拦地冲溢而出,自己或许会承受不住因此而亡。

但奇怪的是,并没有。

那一声半是欣悦半是酸楚的“五哥”,极轻微地冲入耳中,却像是熨帖的春风,抚慰万物。

那些疯狂的不安的思绪在刹那突然都烟消云散,抽搐跃动的剧痛也寸寸地消停,回缩,如同得到抚慰或者遇到天敌似的溃退。

尘埃落定的时候,赵世禛心中响起一声久违的呼唤:“姗儿。”像是冥冥之中对她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