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口气噎住。

突然间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温益卿。

对上他幽冷的目光,心却陡然大乱。

温益卿什么时候到的,听见了多少,自己该如何面对。

无数个可能匆匆跃出又一闪而过。

身后的华珍公主显然也看见了,但她明显比阑珊更加震惊百倍:“驸马?”

凌乱的目光从温益卿脸上掠到阑珊身上,又无措地看了看地上那个给摔的粉碎的茶盅。

华珍的唤声提醒了阑珊。

她终于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后退一步,拱手作揖:“参见温郎中。”

温益卿没有出声,也并无动作。

阑珊暗中咽了口唾沫:“告辞。”她放下双手,意图迈步往外。

就在跟温益卿擦身而过的瞬间,温郎中抬手攥住了她的腕子:“且慢。”

他的手竟冰凉。

阑珊被迫止步,皱眉道:“郎中还有何吩咐?”

咫尺之间四目相对,温益卿缓声道:“你刚才说,不会去追查往日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阑珊方才应对华珍的时候,虽然有那么一瞬给琉璃花窗乱了心曲,但多数时候却镇定自若,进退有据,就算给华珍揶揄嘲弄,也能不疾不徐地还击。

直到听见温益卿这句。

变了脸色。

他果然早就到了?!

华珍也听见了,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前,却又不敢让自己显得太过慌张,好不容易在脸上堆出一点笑:“驸马……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心下恨不得把守在外面的奴才一个个都杀了,竟没有人通报,也没有人拦阻!

她努力地笑说:“我、我因知道舒丞圣孝塔的事情做的出色,所以特意叫了她来,嘉许几句……”

“是吗?”温益卿目光转动看向华珍:“那为什么舒丞说,不会跟公主抢,你们两个说的不是公事,倒像是私情。”

纵然华珍狡猾多变,给温益卿如此逼问,一时竟慌了阵脚。

温益卿又看向阑珊:“舒丞,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他的手紧握着自己,让阑珊又想起那天在工部的情形,——那次受伤的手腕足足涂了三天的药油才总算消肿退了淤青,她毫不怀疑假如当时杨时毅出来晚一点,自己的手腕会生生地给他捏断。

“郎中请放手。”阑珊不去看他,只垂下眼皮。

“放手?”温益卿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你叫我放手?”

华珍仰头看着他,颤声道:“驸马,你就让舒丞先去吧,有什么话,咱们夫妻两个自行再说。”

温益卿又瞥了公主一眼,非但没有放开阑珊,反而拽着她迈步往内,将到圈椅的地方才用力将她甩开。

飞雪原本正在忖度要不要出手,见状便先去将阑珊扶住。

“公主,我只想要问个明白,不要拦住我,”温益卿沉沉地说,却并没有回头看公主一眼。

此刻的他,跟平日里的温郎中大为不同,原本温润的脸色上带着一点阴狠似的,他的眼珠很黑,转动很慢,又看向阑珊:“方才你说,你了解我,你凭什么这样说,嗯?”

阑珊看了看自己又给捏的冒出一圈青紫的手腕,拉了拉袍子,稍微整理了一下。

“我当然了解郎中,彼此工部当差难道你不了解我吗。”阑珊的脸色泛白,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这有什么可问的。”

“不对,”温益卿盯着她,“你在撒谎。”

飞雪见他显然不肯放行,便皱眉道:“请郎中息怒,舒丞改日再登门拜会!”

飞雪本是要硬闯离开的意思,不料温益卿却大声道:“来人!”

外头本就有许多公主府的侍从等,听到吵嚷纷纷冲了进来。

温益卿瞪向飞雪,沉声道:“你敢动手吗?那就试试看!”

阑珊也愣住了,她从不曾看过温益卿这幅模样,凛冽,伤人却又自伤的,像是……在燃烧的冰。

连华珍一时都失去了主张,只顾呆呆地看着,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能做什么。

飞雪微怔之下,倒也给他激出了一股气。

她哪里怕这些奴才,动手就动手,怕他们不成。

阑珊忙抬手制止了她:“别!”

这会儿华珍终于反应过来:“驸马,你让她走!这件事不与她相干……我会同你解释!”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了哀求。

抬手抓住温益卿的左臂,“温郎!”

“说清楚之前,谁也不许走。”温益卿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恍若着魔。

华珍急得要掉泪,果然啊,给舒阑珊说中了,她所要担心的,不该是她舒阑珊,而是驸马。

现在的驸马还未曾完全失控,已经如此情形,倘若……

华珍想象不到,假如温益卿知道了全部真相后,又会是如何。

她仿佛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绝境,心中惊悸之极,却又察觉公主府的侍卫跟奴婢们方才都给唤了进来。

当下怒喝道:“都滚出去!”

众人本不知道发生何事,闻言忙都逃了出去。

温益卿却丝毫没受到影响,他的眼睛里却好像只剩下了一个人,就是面前这位,站在琉璃窗,于迷离光影之中的舒阑珊。

他甩脱公主的双手,一步步往前。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眉眼,越看越是熟悉,尤其是在五色琉璃光芒的笼罩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跃跃欲试,呼之欲出。

“你是谁,”温益卿喃喃的,几乎不知道自己正在问出这句话,“你到底是谁!”

阑珊给他甩回来,如今再后退就是琉璃花窗了,只能忐忑住脚。

又听温益卿这样问,不由笑道:“你说我是谁?你自己都不认得我是谁,竟要我亲口告诉你?温益卿,你是不是太可笑了?”

温益卿眼神一变。

飞雪见众侍卫已经退了,又看温益卿步步紧逼,而阑珊的脸色煞白,她当机立断,上前拦着温益卿:“郎中自重!”

温益卿想也不想,举手撩开:“滚!”

不料华珍正欲上前拦住他,冷不防给他抬手一推,正狠狠地掠过脸上,就仿佛给猛地甩了一耳光。

华珍只觉着脸上一阵火辣辣地刺痛,她低呼了声,手捂着脸站立不稳。

幸而采蘋还在屋内,见状叫道:“殿下!”急忙冲过来扶住。

换了平时,温益卿早就着忙了,此刻却居然无动于衷。

阑珊目睹这情形,心中不知是该哭该笑:“温郎中,你的家事,我实在没有兴趣参与其中,请你也不要再强人所难。”

琉璃的光在她的脸上闪烁,又诡异,又熟悉。

温益卿的面前似乎出现一张极烂漫的少女脸庞,她咯咯地笑着:“你怎么不知,唐时……有个《琉璃窗赋》……”

温益卿摇了摇头。

——“彼窗牖之丽者,有琉璃之制焉。洞彻而光凝秋水,虚明而色混晴烟。”

那声音从心底浮了出来,那张脸也跟面前的人渐渐地合二为一。

阑珊本是要走,却听温益卿口中喃喃。

她本来不以为意,可当听见那熟悉的词句的时候,她转过头去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正垂着头,脸上带着痛楚。

阑珊突然口干舌燥。

“你是、”温益卿低低的,“你……”

毫无预兆的,他一把揪住了阑珊的衣襟,往前欺身而上!

“你是谁!”他大声叫道。

是问她,也是问自己。

阑珊毫无反抗之力,连飞雪都没提防他竟突然发难!

给温益卿揪着,阑珊的背猛地撞在了身后的琉璃花窗上!

这琉璃最为脆薄,保养极为不易,所以纵然豪富之家也鲜少用这种东西,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碰撞。

顿时之间,喀喇喇,叮铃铃,又像是水晶帘给风吹动发出的响声,那本来美轮美奂的琉璃窗在刹那间碎裂了!

破裂的琉璃碎片从大窗上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就好像下了一场五彩斑斓的雨。

锋利的碎片划了下来,温益卿抬头看去,满眼都是那光怪陆离的五色。

他想也不想,挥起衣袖将阑珊蒙头盖脸地遮住,紧紧地拥入怀中。

就在把人抱紧的刹那,温益卿耳畔又响起少年清朗的诵读声:“皓月斜临,陆机之毛发寒矣;鲜飙如透,满奋之神容凛然。始夫创奇宝之新规,易疏寮之旧作。龙鳞不足专其莹,蝉翼安能拟其薄……”

他记起来了。

当年计姗跟他提过这琉璃窗后,他特找了唐人的那篇琉璃窗赋,从头到尾,堪背了一遍。

虽然当着阑珊的面儿曾斥责说是劳民伤财华而不实的东西,但却也钦佩她的博闻广知,这等的奇思妙想,让他叹为观止。

也许就是在那时候,把这个深深地存了入心里。

只是在他有能力建这一堵琉璃花窗的时候,却已经物是人非。

荣王赵世禛进门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这一幕遍地狼藉,恍若众人混战过的场景。

他的目光从公主身上掠过,瞧见了给温益卿搂在怀中的阑珊。

唇角微微一动,赵世禛踏过遍地的碎片径直走到两人跟前。

一手摁着温益卿的肩头,一手握住阑珊的手臂,生生地把人从他怀中拽了出来!

虽然温益卿护的及时,阑珊脸颊上仍是多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赵世禛一眼看见,深吸了口气,寒声道:“驸马,这笔账我记下了。”

他拉着阑珊转身往外,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

脚下的琉璃窗片在靴子的踩踏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由是更加细碎。

阑珊低头看着,不由想起温益卿的那句话,奢华而无用,真的,说的很对。

其实在那篇《琉璃窗赋》,虽满篇盛赞琉璃窗的精妙奇巧,但是在末尾,作者也曾写了一句点题的话——“然而国以奢亡,位由侈失。帝辛为象箸于前代,令尹惜玉缨于往日。其人可数,其类非一。何用崇瑰宝兮极精奇,置斯窗于宫室”。

意思便是斥责皇室权贵之家,用这种奢靡耗费之物,若习惯于如此奢费瑰奇的东西,那距离亡国之日就不远了。

她跟温益卿说起这篇辞赋的时候,温益卿明明没有读过,但却说出了跟作者如出一辙的话。

此时此刻阑珊看着满地细碎的琉璃残片,往日之华丽炫美,今日之满地颓残。

就如她之前曾期待却最终不可及的。

眼中不觉有泪涌了出来。

赵世禛拉着下台阶,却觉着她越走越慢,忍不住回过头去。

“舍不得离开吗?”刚才看见温益卿抱着她时候的场景还深刻在他心中,眼底的寒光还未消退,赵世禛冷笑:“要不要本王再送你回去?”

“不、不是,”阑珊向着他笑了一笑,无奈地,“殿下,我……有点累,你能不能走慢一点?”

赵世禛看着她微润的双眼,果断的拒绝:“不行。”

阑珊叹了口气,认命似的。

正要加一把劲跟上他,赵世禛却将她往怀中一拉,右臂往下一抄,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殿下!”阑珊震惊地叫了出来。

这是在公主府,他还怕不够张扬吗?

“快、快放我下来!”猛地想起在宫内雨霁跟自己说起的话,心惊胆战,“殿下!”

她又不敢高声,又焦急,一边求一边还怕给人瞧见自己,忙着把脸藏到他怀中去,又急抬袖子遮住头,很有些欲盖弥彰顾头不顾尾的做派。

赵世禛看着她慌里慌张的藏躲,跟只受惊的山兔闷着头竭力往窝里拱似的,而他大概就是她的那个“窝”了,也不知怎么了,一想到这个,心里的气竟莫名地消退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这章其实是驸马的主场来着~

小赵:不,我的,全是我的!

小舒:好好好您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