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益卿那会儿正是半睡的时候,竟不记得自己叫过什么,但是看公主的反应那样大,却竟有种本能的不安。

他隐约猜到公主指的应该是自己的那位“原配夫人”,但是说实话,他对那位“计小姐”的印象很稀薄了。

在温益卿的记忆里,“计小姐”是个很讨厌他的,而他对那人应该也没什么好感。

这是当然了,在新婚之夜跟自己闹起来还推翻桌子导致走水的暴戾女子……能是什么好的呢。

温益卿满心的爱顾都在华珍公主身上,他有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意念,觉着他从很久前就倾慕华珍公主了,所以能够成婚,是他的美梦成真,因此两人婚后,真真正正的是“相敬如宾”,人人称羡。

而公主在他面前也向来都是温柔体贴的,虽然是金枝玉叶,但从没有那种矜持自傲之感,不管是对待自己,还是对待他的家人。

虽然温益卿也知道,私底下有人说他的一些闲话,什么攀龙附凤之类。但他从不以为意,因为他觉着自己能娶到这样的夫人,是他的幸运,旁人的话又何足道。

可昨晚上一场大吵,让这场人人羡慕的姻缘蒙上了一层阴影。

其实公主在最初的失控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只说是自己喝了酒,所以才失了态。

但发生的毕竟发生了,总不能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温益卿在起初的茫然之余,竭尽脑汁地回想,终于隐隐约约地想起了自己唤出的是什么。

——“姗儿。”

这个称呼对他而言毕竟是不陌生的。当初在翎海的时候就曾经脱口叫出过。

但自打回京后,服药调养,精神不像是在翎海那样恍惚,慢慢地就把那种莫名情绪压下去了。

没想到却又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

因为公主异乎寻常的情绪,他暗暗回想,终于陆陆续续的想起来,那位计小姐的闺名,似乎就是一个“姗”字,所以说自己脱口而出的应该就是她了。

可是这没有道理啊,因为温益卿觉着,自己跟计小姐之间无论是交际还是感情,都并没有到达那种可以直呼闺名的地步,而且是那样的亲密怜爱。

今日面对舒阑珊,温益卿想到翎海那次,她于堤坝上摇摇欲坠的险境,那时候他追随着赵世禛的脚步下城楼,大叫舒阑珊的名字,但是唤着唤着……居然就唤出了一声“姗儿”。

那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温益卿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那种情形下莫名地想到计小姐的名字,舒阑珊,阑珊,珊……姗儿,难道真的只是凑巧的读音相似而已?

看着那绵密无休似的春雨,温益卿缓缓叹了口气。

此刻他心中掠过一个无比怪异的念头。

是计小姐的闺名也罢了,毕竟,在拼命回想的时候,心底第一时间出现的,居然是舒阑珊的脸。

他可不是荣王殿下那样的人,也对男子没有任何兴趣。

所以,还好,姗儿……只是计小姐的闺名。

跟那个舒阑珊没有任何关系。

这日过了午后,杨时毅来到部里,召温益卿前去,问起近来他身体恢复的如何等等,温益卿一一回答。

末了杨时毅一抬手,旁边的主事官拿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温益卿跟前。

温益卿诧异道:“大人这是何意?这不是时下流行的连环弩吗?”

在他面前放着的,是一把红赤色棠梨木的弩机,弦用的是小棕索子,这种棕索比皮胶所制的要经久耐用,不怕雨,也防鼠,如今工部军器局里所造,多是这种款式。

杨时毅道:“你且细看看。”

温益卿将那把弓拿了起来细看片刻,突然一怔:“这个……跟现在工部所造供给军中以及有司衙门的不同。”

杨时毅说道:“你看出来了?”

温益卿道:“这把弩的望山像是做过改良。”

他举起来往门外瞄准了一下,肯定地说道:“不错,当时我看过军器库所造的,这把显然更高明。虽然改动不大,却极为关键。”

望山就是弩机的瞄准镜,这把经过改动,瞄准起来更快更清,在作战以及交手之中,最关键的自然是时机的快慢,就算多清楚一瞬,生死成败往往就能系于这一瞬间!

杨时毅一笑:“你再猜这把弩机是从哪里得到的?”

温益卿皱眉:“若大人不问这句话,我必以为是咱们军器局新研制出来的。”

杨时毅脸上的笑像是给寒风带走,剩下的是一抹透骨的冷:“恰恰相反,这把弩机,是之前在翎海,半路上伏击荣王殿下的人所遗留的,就是这种东西,伤了荣王殿下。”

“什么?”温益卿一震:“是贼人所留?”

杨时毅道:“还有一件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之前在翎海,海贼冲击翎海别邸的时候,所用的武器里,就也有这种改良过的弩机。”

温益卿的手一松,弩机几乎掉在地上。

本朝工部军器局所研制的兵器,应该是时下最先进的了,可没想到,从贼徒手中缴获的,居然比军器局更胜一筹!

这意味着什么?是工部失职还是无能?尤其是海贼往往勾结倭寇,海贼有这样的厉害兵器,那就是说倭寇们也是具备的!

岂有此理!

温益卿脸色大变,他站起身来:“大人……”

杨时毅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我不是叫你来问罪的,何况要问罪也先问不到你的身上,只是告诉你有这件事而已。同时我们该想到的是,贼人手中竟有比军器局出品更高明的弩机,那么除了弩机是不是还有别的呢?不得不提防。”

“是!”温益卿的应答里头多了一丝沉重。

杨时毅道:“对了,营缮所里的安排已经妥当了吗?”

“是,早上已经吩咐了王俊跟舒阑珊。”

杨时毅点头:“你对本部如此安排,可有什么看法?”

温益卿先是摇头,又道:“莫非,杨大人如此安置,是为了历练舒阑珊吗?”

叫舒阑珊帮着代理营缮所的所正职务,自然是为了此人以后的擢升之路着想。

杨时毅脸上的笑,如同雨天的太阳,珍贵且罕见。

他说道:“不得不承认,我的这位师弟,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去翎海历练了一趟,倒像是筛出了真金,也是时候该给他铺铺路了。”

温益卿垂头不语。

杨时毅道:“就是他个人的交际圈子实在是有些复杂。不过瑕不掩瑜,而且也不是不可以给调/教过来的,你就多费些心思吧。”

温益卿知道杨时毅指的是什么,“交际圈子”,首辅大人说的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舒阑珊光顾风尘女子在先,又跟荣王殿下传出绯闻在后,如此等等不堪的情形罢了。

他真的很想告诉杨大人,自己跟舒阑珊八字不合,往往针锋相对,着实是有点儿看不过来的。

但是杨时毅显然对这位小师弟格外宽容,没有像是对待之前那位工部新秀一样远远发配了。

既然尚书大人且如此宽容,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最后杨时毅道:“另外,军器库那边,你也要经常去督促一下,我已经下令,让他们一个月之内拿出比这个更出色的弩机!绝不能让贼人的兵器领先于工部!”

温益卿躬身领命。

虽然杨时毅并没有说什么别的,但包括温益卿在内的工部长官心里清楚,杨时毅看好的继承人是温益卿,所以工部诸事,都要叫他去参与其中,这也算是另一种“铺路”吧。

出杨时毅院子往回而行,温益卿眼前不时出现那把棠梨木的弩机,这种东西会落在杨时毅的手中,自然是荣王殿下借花献佛了。

当时他温益卿就在翎海,赵世禛却只字不提。

那位殿下真的是……

尤其想到他跟舒阑珊之间,心里一团烦躁,索性把给自己撑伞的侍从喝退。

此刻雨渐渐小了,像是雨雾一般,落在脸上,倒有些清凉之感。

温益卿长叹了声,抬手在额头上揉了揉,像是要把所有烦心的事情都揉开了去,然后一拂衣袖,迈步出门。

就在这时候,“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的腿上,微微地有点儿疼!

温益卿皱眉,低头看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地上落着一支小木棍,巴掌长短,掉在脚边上。

他刚刚俯身捡起,就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抬头之时,却见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撒着小腿儿跑向这边。

“是我的!”他惶恐地叫着,好像生怕温益卿拿了去。

温益卿没想到会有小孩出现在工部,一时愣住。

刹那间那孩子已经跑到了跟前,眼神有些怯生生的:“我不是故意的,没想到你正好走了出来。”

温益卿看看手中的小木棍,才发现小孩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仿佛是小弓弩的东西。

弯弯的木条,绷线为弦,虽然很简单,但是充满了机巧,如果不是因为过于小、而且做为箭的那个木棍钝钝的并没有削尖了,几乎可以当做是一件简易兵器了。

“你这是……谁给你做的这个?”他不由笑了。

“是我爹爹给我做的小弓!”孩子挺了挺胸膛,似乎很自傲。

“你爹爹?”温益卿心中很诧异,却猜这孩子大概是工部哪个官儿家里的,又因见这弩机很有些工艺在内,便问道,“你爹爹是谁?是军器局的人吗?”

“你、你能把箭先还给我吗?”孩子没有回答,却眼巴巴地看着温益卿。

他的眼神十分纯良,仿佛在说:你还给我,我就告诉你。

温益卿当然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即刻把手中的小木棍递过去。

小孩一把接了过来:“多谢大人。”他弯腰鞠了个躬,转身撒腿就跑。

“你等等!”温益卿啼笑皆非,没想到这小家伙也跟自己玩心机。

这时侯侍从走了上前,温益卿笑问道:“那孩子是谁家的?怎么竟有人把小孩带来部里?”

侍从因为一直跟着他,竟也不知道,只说:“稍后容小人打听打听。”

温益卿无法,就只先回自己公事房去。

此刻天色微黑,眼见要到了休班的时候,那侍从回来笑道:“郎中,已经知道了,那孩子是跟着大理寺姚寺正来的。”

“姚升?他来工部做什么?那孩子是他的什么人?”温益卿随口问道。

侍从道:“那孩子却不是姚大人的什么人,原本是舒丞的儿子,跟姚大人的侄子在一所学堂,因为下雨,姚大人就索性接了他们两人,顺路经过工部,就在这里等着舒丞。”

“舒阑珊的儿子?”温益卿诧异,一时竟有些无法接受舒阑珊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的事实,“哦……真想不到啊。”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便冷哼了声道:“真是胡闹,工部成了他迎来送往的地方了。”

侍从咳嗽了声:“大人,是时候好回府了。”

天色不早了,温益卿站起身来,只是想到昨儿跟公主闹了不快,一时竟有些踌躇。

等他缓步出了公事房往外而去的时候,远远地却见几个人正在前方,温益卿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舒阑珊,一身大理寺官袍的姚升就在她身旁,中间儿两个孩童蹦蹦跳跳的。

温益卿下意识地就皱了眉。

雨丝翻飞之中,依稀听那边阑珊温声说道:“我方才去了一趟文思院才耽搁了时间,让姚大哥久等了。”

姚升道:“哪里话,等这会儿又掉不了肉。”

阑珊道:“只是让姚大哥来接,我怎么过意的去?”

姚升笑道:“你不提我也不说,是我粗心了,昨儿才接到了江老弟的信,你别看他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没想到很有一份心细体贴之处,他在信里跟我说,你家里没有马车,来回工部都要雇车十分麻烦,本来他在京内的时候可以跟你同行,如今他不在,想你未必喜欢用他家的马车,所以就叮嘱我,经过的时候就接送了你最好。”

阑珊愕然之余,心里暖洋洋的:“江大哥真是……可我实在不敢劳烦姚大哥。”

姚升道:“劳烦什么?大理寺跟你们工部隔得不远,何况你还惦记着从翎海捎礼物给我,也好让我尽一尽心了。”

阑珊听他提起礼物,脸上一红,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身后的飞雪。

飞雪低着头,倒是没什么表情。

不料阑珊一回头的时候,却也瞧见了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虽然夜色浅淡,但仍能看的出来那正是温益卿!

阑珊的心猛然一哆嗦,手不由握住了言哥儿的肩头。

言哥儿正在把玩手中的小弓,见状便抬起头来:“爹?”

阑珊急忙收敛心神,假装没看见温益卿的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温益卿原本也没有要跟她们寒暄的意思,谁知见阑珊竟把自己视而不见,他倒是有些不快了,但他自顾身份,当然也不会过去找她的晦气。

如此一行在前,一行在后,才出了工部的门,突然言哥儿道:“爹你看!”

阑珊抬头,却惊见在工部门前停着一队车驾,正中的那辆最为显眼,鎏金顶,八宝宫灯,细雨蒙蒙之中光芒耀耀,华丽灿烂之极!

正在此刻温益卿也出了门,猛抬头看见那车驾,也吃了一惊,站在台阶上一时未动。

与此同时那车驾旁边的宫女道:“殿下,驸马爷出来了。”

这车驾自然正是华珍公主的,因昨儿跟温益卿闹得不快,华珍思忖了一天,便主动驱车来到工部等温益卿,自然也是示好之意,同时也是做给世人看的,免得给人觉着他们两个夫妻不合。

听了宫女禀告,采蘋撩起车帘,华珍微笑着看了出去。

不料一眼之间,除了看到在工部门前站着的温益卿外,旁边却还有几个人。

华珍本不以为意,只是倨傲地淡扫了一眼,可当看见其中一道熟悉身影的时候,华珍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样!

天已经微黑了,工部门口的灯笼早就亮了起来。

加上公主车驾队伍中灯火通明,照出了门口那人的容貌,身形。

华珍死死地瞪着那人的眉眼,铺天盖地的晕眩。

而此刻采蘋却半是惊喜地说道:“咦?那个孩子不正是昨儿公主在那小学堂里看见过的吗?他也在这儿!”

华珍好不容易才把目光移开,慌乱而凝滞的目光一阵逡巡,落在了依偎在阑珊腿边的那孩子的脸上。

她看看言哥儿,又看看旁边的阑珊,最后目光落在温益卿脸上。

“不、不!驸马……”华珍呼吸艰难,短促地叫了这几声,眼前一黑,往旁边栽倒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君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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