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虽在前面,未必看得见,但是高歌却正站在赵世禛身侧。

近在咫尺的异动,以高大人的精明洞察自然不会不知道。

阑珊很是窘迫,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偷偷地跑过来看,这下看出毛病来了。

赵世禛的手劲很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那股异常的炙热透过手心顺着胳膊冲到她的脸上,阑珊试着把手抽回来,可惜无能为力。

这时侯只听张恒道:“看王爷这般,此去海擎之行必然收获颇丰了?”

赵世禛道:“倒也算不上,只是面对面的有些话说的也能清楚些。也解开了不必要的误会。”

“误会?”

赵世禛看向身侧。

高歌躬身笑道:“王爷这趟前去,面见了海擎方家的方老太爷,外头随行的是海擎方家的方二爷,长房嫡孙,以及府中管事,他们三人或多或少都跟木料之事有关,希望跟张公公当面解释。”

张恒又恢复了那种傲慢的脸色:“因为先前的一点小事,我本不想见方家的人,不过若是不见,岂非辜负了王爷这来回奔波?”

此刻阑珊趁着张恒跟高歌说话的功夫,在那里暗中用力,一边拼命推着赵世禛的手腕,好不容易把手抽了回来。

赵世禛回头瞪了她一眼,眼神微冷仿佛很不满意。

阑珊松了口气,握着自己隐隐发疼的手躬身道:“既然王爷已经回来了,必然有要事跟公公商议,卑职不敢打扰,先行告退了。”

张恒微笑看她:“嗯,今日杂事太多,改日再来。”

阑珊应了声,又向着赵世禛行礼:“王爷好生休息,仔细保养。”

她知道赵世禛受伤,心里有些忧虑,才特意如此说的。

可虽话里带着关切,却不知他是否能听出来,而阑珊也仍是没有胆量抬头直视他的目光。

耳畔听到赵世禛隐隐地哼了声,显然是不高兴。

阑珊只当他答应了,即刻后退两步,才转身飞快地出门去了。

不料才出门,就见到门外高高低低站了三个人。

阑珊放慢脚步转头看去,为首靠近门边的那人,长着一把儒雅的胡须,神情凝重,身着褐色缎袍,他身边却是个貌似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粉面朱唇,一看就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公子,只是气质略显阴柔,最末的是个身着青衣的中年管事,自然就是高歌说的那三位了。

突然见有人出来,为首的方家二爷猛然一惊抬头,见是个小吏打扮之人,这才松了口气。

倒是那少年盯着阑珊,颇为诧异地看了许久。

直到里间高歌出来传他们入内,少年还频频不时回头打量。

阑珊出了翎海别邸,揣着手沿街往回,想着方才所见三人,却不知他们该如何跟张恒解释。

又想到赵世禛身上的伤……很不可思议,荣王殿下身手出众,身边又有许多侍卫保护,好好地怎么会受伤?也不知伤的重不重。

可看那脸色不太好,所以应该也不是小伤。

阑珊想的出神,直到差点踢到一筐放在路边的竹笋才醒悟过来。

“我是傻了吗,怎么只管为荣王殿下担忧,真是自不量力。”她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捶了一下。

正要打起精神回造船局,迎面却见到有几个人匆匆走过来,其中有两人看着脸熟,细看,正是造船局的小吏。

阑珊不知他们是要去哪里,其中一人远远地却也瞧见了她,忙紧走两步上前行礼:“舒丞。”

“你们要去哪儿,这么着急的。”阑珊问道。

“正是现请了半天假,要去小顾家里帮忙的。”

阑珊一惊:“小顾……是之前那个……”

“是啊,就是他,他为人最和善的,万万想不到居然会,唉。”小吏愁眉苦脸地又说道:“他家里只有一个成了亲的长姐,听说消息哭的死过去,我们几个凑了点钱,过去看看他们。”

阑珊心中正难过,听了这话忙道:“啊,你等等。”她抬手进袖子里掏了半天,拿出自己的钱袋子。

平常时候阑珊在外头,身上没有几个铜板,这次是因为要远行且不知多久,所以阿沅多给她准备了一些。

阑珊把袋子里的钱倒出了一大半,想了想,还是都倒了出来,里头有两块碎银子,还有些散钱,这已经是她全部家当了。

“这个算我的。”

那几人都惊呆了:“舒丞,这如何使得?”

阑珊不由分说道:“拿着,我们初来乍到是小顾领着招呼的,他还请我们吃了东西……”说到这里的时候阑珊的眼圈一红,“你拿了去吧,给他姐姐度日用。”

小吏们很是感激,急忙向着阑珊行礼道谢。

阑珊道:“你们快去吧,见机行事,多待会儿不要紧,我给你们打掩护。”

三人眼睛红红的去了。

阑珊回到造船局里,却见江为功已经开始看图纸,对账目,见她回来了便问:“哪里去了这半天,真是的,去哪儿也不告诉我。”

突然见阑珊脸色不对,便问:“你怎么了?”

阑珊把遇到小顾同事的事情告诉了他,又道:“好好的小顾,忠伯……可怜的很。”

江为功愣了愣:“是啊,真是的,差一点我也就跟他们作伴了。”

阑珊回神:“江大哥你身上有多少钱?”

江为功道:“我多的是,你要干什么用?要多少?”

阑珊道:“我听他们说小顾家里有个嫁了人的姐姐,如今没了弟弟何等伤心,日子只怕也艰难,还有忠伯虽是一个孤老,可也要处理他的丧葬后事,我的钱不多,所以我想跟你借……”

不等阑珊说完,江为功道:“嗨,说什么借不借,好歹我也认得他们一场,难道不许我尽心?”

当下就叫了自己的随从过来,回到房中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个有五两左右的小银锭子,又一些碎银子,道:“银锭子给之前失足摔死的那个小顾家里送去,就说是我跟舒丞的心意,碎银子送给局里的人,给忠伯料理后事。”

吩咐过后,江为功对阑珊道:“这下你放心了吧?算了,人死不能复生,总是念念不忘,伤心伤身的是咱们自个儿,如今还是尽了心意,然后好好地干活吧。”

阑珊感动:“江大哥,你真够义气。”

“跟你救我性命相比,这算什么?”江为功不以为意地一挥手。

阑珊心想,就算海船案涉及太深太大,他们无法插手,但是小顾跟忠伯的死,还有江为功差点儿遇害,却不能就这么罢休,最好能够快速找到凶手,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当下阑珊随着江为功前去公事房里,江为功道:“之前营缮所的事是老杜亲管着,这会儿有交给我了,我好不容易才摸索了一遍,你先看看这个图纸。”

阑珊早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巨大的图纸,忙打开看时,果然是海船构造图,十分详尽,只怕这图纸描绘也需要数月时间。

江为功道:“待会儿咱们去木料场,先去看看船底板跟内底板的选料,刚才老杜又特叮嘱了我一次,每一块板从选定到上船都要编好号码,核对准确,看那意思最好是我们眼睛不错地盯着……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阑珊笑道:“仔细点是没有错的,如果再有一点错,哪里还有这许多备用木料,恐怕大船只能搁置了。”

“谁说不是,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我真怕咱们杨大人是首当其冲的,毕竟是咱们工部的东西,皇上可不管什么海贼不海贼。”

两人出门往木料司,一路上看到许多工部同僚们忙忙碌碌不停地在造船局出入,江为功道:“现在各部都忙起来了,毕竟工期这样赶谁也不想落后。咱们也要加紧,别叫人催着。”

阑珊点头:“我先前回来,看到海沿上已经着手开始清理布置了。”

“啊!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江为功脚下一顿,“刚才老杜还跟我说,让我有空去跟宋文书他们道歉,毕竟在他们看来,是我引得他们的文档库给烧了,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

阑珊道:“这也是应该的,人之常情,若有人把我整理了数年的资料烧了,我怕要跟他拼命。”

两人跑到木料场,这边已经安排了营缮所的人手,领着江为功跟阑珊看了一回,虽然比不上那些数百年丈三四围的古树,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两人核对了木料,检验了质量,又重新确认过用料无误,便叫工人开片。

木料给切开,新鲜清香的杉木味透了出来,令人心神一震。

江为功指着说道:“其实说起来,船底的话用柚木还有一种铁刀木最好,尤其是铁刀木,之所以是这个名字,是因为刀砍不破,比铁石还硬,入水却不沉。只不过这两种都太稀少了,尤其是长成大木的更少。”

倒是旁边一个工人笑道:“是啊,那种铁刀木很少,而且长得也慢,用不到大处去,倒是我们家里有一块儿是当作切菜板了。”

见此处有条不紊的,江为功便叫下属仔细在这里盯着,又对阑珊道:“咱们去海沿看看,之前已经运了两块板过去了。”

当下又急匆匆赶到海沿,原先他们才来的时候,海沿上还是一片空阔,地上是火烧过的痕迹,但是现在,远远看去人头攒动,但乱而有序,大家都在各司其职。

原先从木料场运来的板子,如今正在底座固定,显而易见的,在这么多人手的共同劳作下,那座烟消云散的大船很快又会出现在众人面前。

腥咸的海风吹来,颇为爽快,远看海天一线,有白色的鸥鸟飞过。

阑珊叮嘱:“江大哥,你的头上还带伤,小心风。”

江为功不顾风冷,欢欢喜喜地笑道:“我先前也经手过造船的事儿,但都是兵部的小战舰,也并没有亲眼看见详细过程,这次可是开眼界了,等船造好了,回头只怕能吹一辈子。”

阑珊见他只管高兴,便也一笑揣了手,随口道:“能参与这样的大工程自然是好,可以学许多之前根本不知道的,但是不要高兴的太早,之前的海船从预备木料到建造的一半,也有两年多快三年时间了,江大哥难道想在这里呆上三年吗?”

江为功有点为难,忖度了会儿竟反问道:“那你呢?你愿意吗?”

阑珊的目光在远处扫过,她找的自然是那原先放在海沿的烧残的木料,此刻却一无所踪,心想多半是司礼监或者赵世禛的人给搬走了。

闻言便笑道:“要是能把阿沅跟言哥儿接过来,别说三年,就呆上一辈子也愿意。”

江为功见她笑了,便也笑道:“那我也愿意。”

“胡说,你的家小都在京城,跟我不同,你愿意什么?”阑珊说着回头,含笑摇头:“我看你是舍不得那好吃的生煎馒头吧。”

江为功大笑,抬手把阑珊肩头揽住:“要不怎么说小舒最懂我,我中午还吃了好几个呢。”

阑珊正要也说一句话,忽然间觉着后背似乎掠过一股寒意,像是有人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她猛然回头,目光所及却并无什么可疑。

直到阑珊抬头望远,隐隐地看到在翎海的城头上,似乎有一道熟悉的影子一闪而过。

阑珊愣了愣,心里有一点点忐忑:那影子倒像是赵世禛,不过他受了伤,不好好地歇着怎么会跑到城楼上吹风呢?想必是自己看错了。

从海沿返回,进造船局公事房喝了口热水,江为功便去给宋文书致歉。

阑珊给他拉着,只能陪他壮胆。

两人在后院找到宋文书,江为功便行礼道:“宋大人,这件事是我一时疏忽,导致你们造船局如此大的损失,你要打要骂我都甘愿领受。”

宋文书的脸色比那日好了些,忙来扶着江为功:“江大人不用如此,我也听杜大人说了,这件事情另有蹊跷,也不能全怪在江大人身上。”

江为功见他态度不错,才也笑道:“就知道宋大人是个通情达理的。说来可恶,我的命也差点儿给葬送了呢。”

宋文书便又问他的伤恢复的如何。

阑珊在旁看着两人寒暄,会面情形很是融洽,却也松了口气。

她随意打量了一眼宋文书的公事房,见跟其他各处的房舍没什么不同,陈设也十分简陋,一张长条桌,桌上除了些来往公文,书册等外,便是笔墨纸砚等物。

阑珊问道:“那位自尽的忠伯,听闻是没有家小的,之前江大人送了几两银子给他送终之用,宋大人可知道了?”

宋文书笑说:“啊,我正要说这个,忠伯的确无儿无女,不过还有个侄子,我已经命人把银子给了他的侄子,说是工部江大人的心意,让他好生料理后事,两位只管放心。”

此处无事,江为功跟阑珊便不再耽搁,立刻告辞。

宋文书一路送到公事房门口,大家拱手作别。

出院落的时候阑珊回头,却见宋文书还站在原地凝视着他们两人。

阑珊心里有些许异样,拧眉想了片刻一时却也摸不着头绪,便先同江为功一块去了。

眼见日影西沉,造船局里众人却仍是忙的热火朝天,直到天色完全黑了,做事不便,大家才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有自去厨下领饭,也有上街去吃些本地小吃。

阑珊跑了一整天,昨夜又有些没大睡好,很是乏累,江为功本要拉着她上街去吃,也给她推辞了。

草草地去厨房要了一碗葱花面,吃了后就先回房,让副手打了热水,趁着江为功还未回来先擦洗了一遍,换了套中衣,才去榻上躺了。

起初还听到门外有些零零散散的声响,阑珊也不理会,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朦胧睡去,甚至隐隐地做了些断断续续的梦。

正在半梦半醒间,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阑珊只当时江为功回来了,也不在意,只把给子拉高了些许。

不料那人径直走到她的床前,沉默片刻后道:“舒丞。”

阑珊模模糊糊地心里正觉着异样,闻言微微睁开双眼。

一看之下却吓得睡意全无,急忙坐起身来:“高大人?”

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竟然是高歌。

因为知道江为功会回来,阑珊就在屋内留了一盏小油灯,灯光昏暗,果然是高歌浓眉大眼的脸,灯影下,高歌缓缓道:“舒丞,你跟我走一趟吧。”

阑珊愣愣怔怔的看着他:“是有什么事吗?”

高歌皱皱眉:“王爷病了,请你过去。”

“王爷病了?”阑珊的心底又掠过赵世禛那张苍白的脸,“是什么病,请了大夫吗?可是……叫我去做什么?”

“请你去照看照看王爷。”高歌淡淡的说。

阑珊还是担心赵世禛的,不知他到底如何。但是现在深更半夜的,素日赵世禛见了她又是那个样子,她便有些不太愿意:“王爷身边侍者众多,又哪里轮得到我……”

“舒丞,”不等她说完,高歌已经打断了,“你愿意用自己的双脚走着去,还是让我动手呢?”

他的声音还是素日一样温和,甚至还向着阑珊微微歪头,“和蔼可亲”地笑了笑。

阑珊看呆了。

高歌最后那句像是玩笑,但阑珊知道,他绝不是玩笑。

亏她先前还觉着他是赵世禛身边儿的一个好人。

现在才发现……什么好人,这个家伙只怕比姚升那个笑面虎还要可怕!

阑珊欲哭无泪。

高歌则回头打量,见阑珊的衣裳都搭在旁边椅背上,便体贴地拿起来放在她的被子上:“请务必快些。”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些头疼,会不会是昨天发功过度=‘’=

么么哒,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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