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灯投下的光影,将整个地中海式的西餐厅内染上亮色,冷调的湛蓝中透出些许柔和。

夜幕低垂,正是就餐时分。

厅内三三两两的坐着几桌客人,却并不将注意力放在桌前精美的餐食上,而是放下刀叉,眼神不约而同的望向餐厅正中的高台处。

一架白色的钢琴前端坐着一名少年,说是少年,也不尽是。

这少年的额发一丝不苟的齐梳于脑后,露出一张清隽干净的面容来。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西装,领口处一丝不苟的系着领结,袖口处别着一对深蓝袖扣。这一身打扮,让他身上的少年气息淡化许多,反倒隐隐透出几分成熟男子的气质。

是个介于男孩和成年男人之间的少年。

只见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之上,随即缓缓抬手,琴音便从他瘦削细长的指尖处流泻而出。

琴声绵长徐缓,曲调柔悲并进。

少年神色淡淡,与他这张精致的面容结合起来,便显得格外的冷。他身形笔直,弹奏时的动作从容,指落音出,一气呵成,毫无半点拖泥带水。

皎白澄明的光影和近乎无暇的琴音在他身间流窜,餐厅内所有的视线都胶着在他的身上,他每一寸细微的举动都在被无限放大。他却仍旧镇定自若,目不斜视,好似沉浸在自己世界内的小王子,听不见世外的纷扰,遗世独立,优雅高贵。

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后,一曲终了。用餐的客人们情不自禁鼓起了掌,神情满含惊叹。

容话双手合上琴盖,在掌声中站起,向着四下的客人微微躬身,以达谢意。他走下台阶,头顶倾泄而下的暖光离他的脸庞远去,原本那张在灯光照射下衬得神采奕奕的面容,透出病色的白,就连唇色也浅到几乎不见血色。

容话以袖掩唇,快速离开用餐区域。少年人的身形单薄,尽管把咳嗽声全部压了下去,但那瘦弱的肩头却还是随着体内肺部的牵连,不受控制的颤了几颤。

他进到员工换衣室,刚取下袖扣装好,屋外便响起敲门声。一个女声在门外道:“方便进来吗?”

容话将装着袖扣的盒子放进储物柜,应答道:“门没锁,请进。”

乔菁推门而入,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她是个三十出头的女性,也是这家Moom西餐厅的老板娘。为了迎合餐厅内地中海的装潢,今天十分应景的穿了一条海蓝长裙,看着不像三十,而像正在校的女学生,显小不少。

容话朝她颔首,“乔女士。”

乔菁眼皮跳了一下,似是对这称呼有些不满。转念也不知想起什么,笑着说:“客人们刚刚说,在Moon里听到《月光》,别有一番滋味。”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手机,在容话面前摇了摇,戏谑道:“我们容小王子又成功捕获到今夜众多女性的芳心,我手机里现在可是存满了那些小姐太太的号码,让我发给你。”

容话看了一眼乔菁的手机,“我只卖艺。”说完,又补道:“乔女士,请别叫我小王子。”

“小王子,请别叫我乔女士。”乔菁不以为意的收回手机,“我还是个美少女。”

容话面无表情道:“孩子已经成为校园一霸的美少女。”

乔菁提着手包的动作抖了一下,稍显尴尬的错开了这个话题:“盛玉宇什么时候回来上班?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都不在服务区。”

盛玉宇是Moon西餐厅的甜点师,也是容话的邻居。两人从半年前开始一起在乔菁的西餐厅上班,又恰好住在一个小区,一来二去便熟识成为了朋友。

“他老家信号不好。”容话说:“这个星期应该会回来了。”

“你俩关系好,替我说说他。每个月都请假回老家,问原因就是家里人生病,要换做别的老板早把他炒了。”乔菁吐槽道:“得亏我心地善良,你知不知道,他这回请假居然跟我说他七大姑得了痔疮,动手术前想吃一回他做的菜!编的也太敷衍了……”

容话听着乔菁絮叨,一时答不上话来。盛玉宇每个月都要莫名其妙的请几天假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对方就住在他家隔壁,但他也摸不清盛玉宇的所有行踪。等到乔菁将盛玉宇各种荒唐的令人发指的理由都数落一遍过后,容话也只能替盛玉宇辩解出一句:“他可能就是亲戚太多了。”

乔菁:“……”

乔菁深吸口气,平复下胸中的一腔怨气,才再度开口:“工资打到你卡上了,你记得看看。”

容话眸子里的亮光一闪而逝,“谢谢乔女士。”

乔菁点了点头,提着包离开更衣室。走到门口时不忘嘱咐一句,“定时去医院检查,别又忘了。我可不想有员工再在演奏时突然昏倒。”

夏季末,湛河的天气阴晴不定,容话走出餐厅的大门,夜空又开始落起了淅沥的小雨。

容话换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衣,褪下得体修身的西装,他身上的那股子少年气息便愈加鲜明,同时也将身形衬的更为单薄。他打开乔菁借给他的白色透明伞,穿街过巷,沿着常走的小路回家。

今天是周末,即便下着细雨,周围来往的行人仍旧很多。

容话与一群人擦肩而过,在红绿灯下停驻。他抬眸,向正对着他的那条街道望去,灯光迷离,路人寥寥无几,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那是湛河出了名的红灯区,此刻十点整,正是城市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拉开序幕之时。

容话要想赶上末尾的公交车,就必须穿过这片禁区,走捷径到达街巷后的公交车站。如果他绕开这条街道选择大道,则需要花上比原本多出两倍的时间,那样他就赶不上末班车。

红灯读秒即将结束,容话收回视线,眼视读秒显示屏。等到数字变动到“0”时,显示屏却突然静止不动了,上面红色的小人忽闪忽现,像是出现了故障,闪烁的厉害。

容话停在原地没动,等候着红灯修复。红绿灯出问题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是以他并没有太过在意。然而在他的注视下,屏幕上闪动的小人倏的一暗,消失了。

显示屏彻底黑屏了。

一颗雨珠从伞尖滑落,滴到容话垂下的手背上。

八月末的雨水,却凉的让容话忍不住往回缩了缩手。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2:05。再不过这条马路,他就要赶不上末班车了。

容话把手机放回衣袋里,准备穿过马路之时,陡然发觉眼前的景象不知什么时候被雨雾所笼罩,变得朦胧微茫。他转头朝后方看去,城市的灯光,行人的身影,汽车的轰鸣。这一切好似在他的视野里都变得空灵,遥不可及。

容话蹙了蹙眉,心中生出古怪的感觉。正这时,一阵忽远忽近的曲音闯入他的耳中,容话循声看去,却辨不清方位,只隐约听出这奏响的声音,似乎是二胡的声音。

周遭的路灯明亮依旧,容话却感觉四下被雨雾遮挡暗的厉害,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黑暗。明明知道路在脚下,却跨不出一步,他握着伞柄的指节不由得一紧。

一只血色的蝶毫无征兆的闯入他的眼中,容话从没见过这样的蝴蝶,通体透明,周身惟有血色点缀,妖冶美丽。翅膀煽动的瞬间仿佛有血色的星点从它身后洒落,在一片白茫雨雾中显得尤为夺目。

血蝶在容话身前的半空中停驻,扑腾着翅膀,不再动作。

容话盯着这只血蝶看了几眼,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指想要触碰这只血蝶,却在指尖即将碰到血蝶身体时被躲开了。血蝶调转方向往原路飞回,容话顿了几秒,抬脚跟上了这只血蝶。

二胡的演奏之声还在继续,他在血蝶后亦步亦趋,沉下心来仔细听着这首曲子。

弦声和缓,透着二胡独有的凄婉。曲音却仿佛一阵无形的风,在月色下,时轻时重的撩拨着水面,待到一池水布满水纹之后,又漫不经心地飘走,留下这满池的波澜独自心神不安。

每一次拉弦的尾音都仿佛在勾着人的心间,酥麻彻骨,意犹未尽,丝丝入扣。

容话沉寂在这首曲子里,竟一时入了迷。

血蝶在他面前突然四散而飞,化作血色红点消失不见。容话骤然回神,只见不远处的雨雾之中坐着个烟灰色的身影,左腿上放置着琴筒,右手持着的琴弓在两根琴弦上游走着。

一曲未终,容话向这身影走近,却情不自禁的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到对方的演奏。

周围的雨雾似乎散了些,容话渐渐看清了这道身影。

这是个身着烟灰长衫的青年,他的头发有些长,因着他微微侧头看向手中二胡的动作,束在脑后的发丝便滑出几缕到他的脸颊一侧,恰好遮挡住了他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