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不知所以,含笑道:“那熬药之事,便麻烦您了。”

他忧心大哥此前被铃铛儿的口无遮拦伤到,快步往回去。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隔着层门板,李寻欢亦听见里边传出结义大哥的声音——

“铃铛姑娘是因为亲生哥哥死亡,一时冲动,方对我不客气。我不会怪她的。”

敲门的手一顿。

复又轻击。

“大哥,方便我进来吗?”

“寻欢啊,进来吧。”

李寻欢眉心轻皱,眸子里的情绪如黏稠的水,令人无法忽视。

龙啸云道:“寻欢?”

李寻欢侧脸瞥小厮一眼,小厮识趣退下,房中单余这对结义兄弟,李寻欢仍旧皱着眉:“大哥,你怎么可以那么诅咒铃铛儿!”

“啊?”

李寻欢神色认真。

“大哥不该那般说铃铛儿……丧兄,铃铛儿有一位关系极好的表兄,或许是因为他,铃铛儿方不喜有人认作她兄长。”

明明有那么多可能,大哥偏偏挑了最糟糕那种。若他家小孩儿听到,该会多伤心啊。

李寻欢几乎是用脑补脑补全了小姑娘失落地蹲在角落里,垂头抱着自己,那双大眼睛不哭不笑,阴霾霾一片,全然没有往日他心喜的狡黠灵动。

越想(naobu)越心疼。

“大哥,不要再让我听到您说这样的话。”

龙啸云全程懵逼。

最后迷迷糊糊点了头。

*

李寻欢想要去见林诗音,踌躇不决。

这回拦住他的是铃铛。

“你懂自己错在哪儿吗?”

小姑娘蹲在墙头睨他,身旁放着小山堆的白皮松子。

一颗一颗扔在他身上。

“你晓得错在哪了呀你去找诗音,打量着她喜欢你,含混过去?”

李寻欢将松子全接下来,聚拢在手心,远远瞧着,白茫茫一小堆,好似在昭示着他的内心。

“我从未如此想过。”

李寻欢跳上墙头,在小姑娘身边坐下,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掐,推出松子仁,极为自然地放到小姑娘手里。

同时道:“我错在……不该使诗音伤心,不该去青楼寻欢作乐,不该瞒着她……大哥的事。”

铃铛嗑松子仁的动作顿住。

吞咽下去,给嘴巴腾出空间后,毫不客气翻起白眼。

“你以为是那些?那我劝你现在还是先不要去找诗音比较好,不然我真怕没有龙啸云,以后再来个虎啸风,害你重蹈覆辙。”

接着道。

“合该令你变成女的,位于诗音的处境,不然你永远体会不到她的痛苦。”

李寻欢拉动唇角,让侧头正瞅着他的小姑娘几乎以为她嘴里吃进去的不是松子,是忘了剥皮的莲子,舌尖隐隐发苦。

听他轻叹。

“或许如此,然而男人又怎么可能变作女子呢。”

李寻欢的眼眸依然明亮,此刻却好似被扔入黄连,变作一池苦水。

“那可不一定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小姑娘跳下墙头,束着头发的小铃铛叮叮作响。

她回头,眼眸弯成月牙儿。

“李二哥,你想不想变成女孩子玩玩?”

李寻欢一怔。

等他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嘻嘻笑着跑远了。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受控的事情要发生了……

李寻欢好笑地摇摇头。

难道他还真的可以从男变女不成。

*

萝卜切成丁,或拌醋,或拌酱油,开胃爽口,是一部分人心怡的下酒菜。

铃铛咔嘣咔嘣啃着萝卜,酒中仙一碗一碗豪爽地喝酒。

保定城有好酒。

十里香,九龙醉,鹿鸣春,刘伶醉……

街上一家家酒馆,楼上楼下,铃铛寻了个遍,才在其中一家,二楼靠窗的雅座,找到酒中仙。

一来便毫不客气端走他的下酒菜当零嘴。

从窗口望出,是酒馆自家的小院。青竹成田,与二楼并齐,有自造小湖隐在竹林间,青石围边。客人若愿意,多花十枚铜板,由小二带去湖边垂钓,半日为限,钓上的鱼不收钱,店家免费宰杀烹饪,端到客人桌上。

“位置不错呀!”

小姑娘拉开椅子,趴在窗棂上,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是李园那位管家推荐的,据说李府的主人特别爱在此处喝酒。”

“他还喜欢自带下酒菜,通常是外面的小摊贩卖什么他就买什么。”

说到李寻欢的事,小姑娘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有时候是荔枝肉,有时候是鲜蹄子,上回我来的时候,他桌上摆着一碟酸豆角,特别酸,酸得我牙要掉了。”

小姑娘攒着眉,那委屈劲呦,真令人恨不得喂她一大勺白糖,甜到她心里去。

桌上没有糖,但是酒中仙的包裹里放着蛋叉叔叔的糖葫芦。

那可是风靡大唐的零食,大人们尤其爱用蛋叉叔叔的糖葫芦喂小萝莉小正太,听他们用甜甜的嗓音喊“哥哥/姐姐最好啦”,诶呦,那可跟嘴里嚼着饴糖似的,又香又甜。

而铃铛身边的小朋友们,谁没吃过蛋叉叔叔的糖葫芦,便是落伍啦,在小伙伴面前抬不起头来。

三金一根,不贵。

铃铛开开心心扔下萝卜,去咬甜甜的糖葫芦。

小姑娘吃东西一点也不文雅,咔嘣一口,咬下半颗,舌头尝着糖味儿的同时,推着果肉满嘴乱滚,两边腮一鼓一鼓的。

典型的小孩儿吃法。

她开口时,话音中带着糖渣的甜。

“酒爷爷,您的回魂仙梦酒还有吗?”

酒中仙一听,明白了。

“给李寻欢的?”

“酒爷爷真聪明!”

酒中仙低头嘬一口酒,抬头笑笑。

“哪是我聪明啊,酒楼素有小江湖之称,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应有尽有。酒又是个使人蒙头的,喝多了,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倒什么东西,拦不住。我在窗台边坐的一炷香里,李寻欢扔下未婚妻上青楼的事,已经翻新七八个版本喽。”

“七八个版本?都是些什么?”

“乖,小孩子不要听这些。”

铃铛撇撇嘴。

她和唐无乐观赏过的春宫图不止一指厚,共读的《史记》里更是直言不讳“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会在乎一点沾桃色的小流言?

司马公都未曾对此遮遮掩掩,深加隐讳,就他们这些拿年龄说事的大人迂腐。

“回魂仙梦酒我有是有,不过你确定要酒,不要用仙术回魂仙梦?它们的效果可是天差地别。”

“不,用酒刚刚好。要是用仙术让他真的回到过去做出改变,对诗音反而不公平。”

“但是喝酒在梦里回到过去,他没有后来的记忆,岂不是相当于再经历一遍,有甚用处?”

“有我呀!”

*

李寻欢如今不想喝酒。

可那是小姑娘端来的酒。

这酒好似工笔花鸟,由白雪般的酒液——

李寻欢甚至怀疑端来的其实是一杯带着酒香的牛奶

——打底,细碎的,不知是何物的金黄色在液体中若隐若现,好似浪花中浮起的贝壳。

李寻欢运起内力致双瞳,细看,大惊。

那金黄色液体,同样是浮于雪白酒液中。但同时,并未融于雪白酒液。

——比水和油放一块儿会分层还稀罕。

“此为何物?”

“天机。岁月。”

“天机?岁月?”

李寻欢凝眸。

抚掌。

赞叹。

“真是个妙名。”

天机莽莽,岁月如金。

“岁月久矣,天机懵然。当然妙啦!”

小姑娘飞起眼角,神气活现。

李寻欢轻轻笑起来。

很多人都不明白,守己,内敛,仿若静水深流的李寻欢,为何愿意和气焰嚣张,任性自我的铃铛成为忘年交。只李寻欢心中清楚,是他心中欢喜,向往着那股活力。

——灿如烟火,炤若朱曦。

正如他向往着那片波澜壮阔的江湖,而非相对他来说平稳安逸的朝堂。

铛——

铛——

铃铛敲着杯沿,酒水荡漾,细碎“贝壳”在“海面”起浮,白日,金灯,相辉映。

“来,喝下这杯回魂仙梦。”

酒杯伸到他嘴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好。”

李寻欢接过酒,饮下小姑娘赠予他的时光。

苦涩中带着微甜,宛如泛黄的时光翻开一页纸,岁月在眼前流过。

恍惚间,李寻欢好似看到红着脸的林诗音,眼睫微垂,娇美的脸蛋上有几抹灰,手指攥紧帕子,紧张的姑娘没有发现,白色砂糖从她帕子里的缝隙悄悄撒下,暴露出她极力想隐瞒的事情。

那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李家表小姐,头一回为他表哥下厨,做的是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

西红柿伴着砂糖更入味,傻姑娘不小心碰翻罐子,不想他知晓她在厨艺上笨手笨脚,慌忙间用她心爱的的帕子来“毁尸灭迹”。

他装作不知,仅是向她表达自己心疼,告诉她不必去学下厨房。别家姑娘要晓得如何洗手作羹汤,那是别家姑娘,然而,她从来不需要去学别家姑娘。

她若想风花雪月,他便伴她诗酒琴书。她若想烟火人间,他便随她靡靡红尘。

这酒,真甜。

这酒,真苦。

李寻欢醉了,枕着手臂在桌上,气息绵长。

铃铛拿起另一只酒杯。

“回魂仙梦酒,迷不住我的心智。”

一饮而尽。

吐吐舌头。

“哇,跟急支糖浆一种味道,真难喝。怎么大人们都喜欢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