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音,阳春白雪般的名字,阳春白雪般的人。

什么咸菜干儿,野鸡脖儿,都不适合摆在她面前,上一道雪里蕻熬豆腐,得说是“梨云冉冉锁莲幕”,梅花上的雪是香茶的雅物,制香要配合时日,“甲子日和料、丙子日研磨、戊子日和合、庚子日制香、壬子日封包窖藏”,吃东西是小口小口地咬,舌尖上化开,轻轻吞咽,戏彩蝶是小步小步地扑,醉中穿行,轻罗小扇。

现今就连哭,亦是香兰泣露……

等等……

哭?!

铃铛眉一横,好似油锅加水,炸了。

“诗音,谁欺负你!我收拾他去!”

“铃铛儿?”

林诗音用手绢掖掖眼角,比梨花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

“你怎么来啦?”

“我是来找李寻欢……”

见林诗音情绪不对,铃铛心中一思量:“是寻欢哥他出事了。”

林诗音强颜欢笑。

“表哥……他没事,是我这几天不太舒服……”

旁边的丫鬟义愤填膺发声:“哪是没事啊,表少爷流连青楼已经有半月,眼看要成婚了,他这般,让我家小姐如何做人?”

林诗音惊立:“夏韵!”

“小姐,您再躲下去不行,今天可是您生辰,往常表少爷忙归忙,总会赶回来和您一起过,可今天连影儿都不见,也不知道他要在哪家姐儿怀里用饭咧。”

林诗音眼圈一红,捏着帕子,绣着的梅花枝揉皱在掌心里。

“我又该如何?”

她尖着嗓子,背脊骨直挺,仿佛一软下去便输得不明不白。

“腿长在他身上,我难不成用绳子把他绑起来?那他的心照样可以飞过去。还是我去与他垂泪哭求?任那楼内堂外、王孙花娘,指点喁语、热笑冷嘲!”

“我去!”

铃铛一拍桌子,身子一翻从窗台跃出,脚尖先在窗棂一点,随后借着院内未开花的梅枝飞出墙头。

梅枝上下颤动,一炷香前停的雨留在叶尖上的水珠抖落,林诗音那一声阻拦的“铃铛儿”才刚出口。

“夏韵!”

林诗音又气又恼,突然用手绢捂着嘴巴咳起来,苍白的脸色带上病态的红。

保定城中仅有一座青楼,青天白日,铃铛二话不说闯进去,被正好在大堂的老鸨嚷人拦下。

“诶呦,小姑娘,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老鸨香帕在铃铛面前一甩,铃铛扑哧扑哧打好几下喷嚏。

那花香味混得太杂,反而掩盖住花的香气,揉杂成奇怪的,如同卤味、咸鱼、毛豆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铃铛皱着鼻子,反手一柄小刀划破老鸨脖子。

一声尖叫响破云霄。

“啧!”

铃铛跳上桌子,反剪老鸨双手,正好躲过龟奴钵盂大的拳头,几枚小银针自她手中飞出,扎入那几个龟奴穴中,便使他们动弹不得。

“不过是破皮,血都没放呢,你喊那么大声,打算叫魂吗?”

她撇撇嘴,小刀往里按,老鸨脖子处涂的粉全堆刀面上了。

“我问你,小李探花,在哪?”

老鸨感受着贴紧肌肤的寒亮,不敢抖一下,生怕小煞星手滑,给她脖子来一刀。

“在、在寤寐阁。”

铃铛手一放,空翻到地上,老鸨踉跄,身体往前一扑,下巴撞到桌面,泪花哗地从眼角冒出。

小姑娘下巴一抬。

“带路。”

大白天的,青楼里并没有靡靡之音,姐儿们似乎全在补觉,乍一看,富丽堂皇,清静肃穆,和富贵人家的楼阁没啥两样。

至于老鸨不在屋里歇着的原因……

铃铛瞧见桌子上有香喷喷的兔头,小勺子小碗摆在桌上,里边是白嫩的半液体。

——应该是兔脑?

铃铛清楚有些人就爱吃动物的脑花,什么猪脑,猴脑,羊脑,牛脑……或烤,或焖,或生吃,没曾想这里也有一位。

几碗酱料放在一旁,纯黄的蟹酱,暗绿的芥酱,兔肉切下几片,薄如纸叠在青花碟中,一壶小酒,几个酒杯,金黄色的液体盛在其中。

倒真是享受。

再瞥到有龟奴衣领子是湿的,便知不是老鸨独享。

铃铛拎起酒壶,一壶好酒全交代在刀身之上,冲刷掉朱粉,还它本来面目。

龟奴心口抽疼。

那酒价值二十文,不是一坛酒二十文,是一升酒二十文!

他连一盅都没喝完!

因着武力值差距,众人到底敢怒不敢言。

铃铛瞥了他一眼。

“猪脑损男子阳道,临房不能行事,酒后尤不可食。兔脑恐怕没差别到哪去。”

她理直气壮道:“我是在救你咧!”

龟奴心想着:糊弄谁呢,大家全是那么吃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吃动物的脑子会不可以行房。

嘴上却恭恭敬敬。

“谢谢小女侠的提醒。”

“不信?”

铃铛把酒壶扔回桌上。

“爱信不信。”

她可没有同门的医者仁心,乐意提一句嘴已经算是看在孙思邈的份上。

反正不能行房又不是永远阳痿,碍不了事,少些房事,还有益于身心呢。

铃铛扯下一角桌布拭干净刀身,仔细打量,刀柄上刻的“乐”字张牙舞爪,金粉耀于光下,昭示存在感。

应该没味道了?

她将小刀放到鼻前轻嗅,仅剩下一股子酒味,闻不到老鸨劣质的刺鼻胭脂水粉味。

“这下乐乐就不会生气啦!”

小姑娘小声说完,回刀入鞘。

侧头。

“好啦,带路吧!”

老鸨在前头领路。

穿过大堂,走过回廊,小径边有乔木蔽日,假山石洞精致,十分幽致。

“探花郎点的是我们的娆娆作陪。娆娆是我们楼里最美的,她素来自己独居一个大院子,好令客人们温香软玉,享受得欢心。”

老鸨介绍着,神色隐隐有些自得。

铃铛不吭声,老鸨自讨没趣,便也不再出声,只在到厢房门外时才轻声说:“小李探花在里面。”

窗户隐在绿阴下,一室笙歌,隐隐绰绰飘出罗绮莺娇燕语,醉人的笑声好似有柳絮在心上勾搔,云树相望,千花争香。

真快活呀!

铃铛挑起一抺让老鸨胆战心惊的笑。

砰——

飞起一脚,房门大开。

老鸨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房门是枋木做的,不值钱,不值钱。

不敢多呆,快步离去。

靡音戛然而止。

间或有娇娥惊呼。

铃铛大摇大摆走进去,扫一眼桌边犹带酒气的男子一眼,在房中步一圈,腿一跨,坐在窗棂上,晃悠着两条腿望着他。

花娘瞅一眼,红着脸垂眼。

呀,这小姑娘怎么穿得如此放肆,自靴子往上,大腿中部往下,都是光着的,唯得几片紫黑布料虚虚垂下,风一吹,可以看到劲瘦的小腿,肌肤雪白。

就……就算年纪小,也不能……不能穿得露出一整截小腿啊!

铃铛似笑非笑:“你真是逍遥啊?”

男子指间本已扣上一柄小刀,见是铃铛,嘴角拉开清淡的弧度。

“铃铛儿。”

翠绿色的眸子与湖光山色相接,眼角笑出细纹,霎时,穆穆清风至。

他把小刀随手放在桌面。

薄而轻,刀背一指宽,刀刃一丝细。

谁会想到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刀,竟是使江湖闻风丧胆的“小李飞刀”,飞刀一出,例不虚发!

小姑娘却是不怕的。

她甚至没有理李寻欢的呼唤,头一扭,手指从荷包里灵活翻出一锭金子,扔到花娘的七弦琴上。

“他来了几天?一天留几个时辰?嫖了几个妓?都做了什么?”

这话问得实在令李寻欢有些尴尬,他欢喜的小友要知道他的风流史,总是让人尴尬,且不知所措的。

李寻欢执起酒杯,嘴唇沾了沾酒水,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

花娘和其他几个舞姬、歌女皆是震惊地看着铃铛。

小姑娘,你晓得你面前的是谁吗!小李飞刀!当朝探花!现在人虽不在朝堂,可朝堂上仍旧有他的传说,“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据说皇帝爱极他风流雅致,一眼将他点为探花郎。

哪怕后来辞官去混江湖,皇帝也没有为难他。

“不够?”

铃铛又砸过去一锭金子。

歌女有些心动,但是碍于小李探花威名,不敢张嘴。

“他连续来楼里半个月了,每日自寅正呆到子正,没招什么人,日日是姐妹几个。从未做不规矩的事情,单是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吃酒,听我们弹琴唱歌。”

歌女惊讶得望着花娘,然后飞快瞥一眼李寻欢,到底没出声。

花娘垂眸,冷静地问:“够吗?”

铃铛抬手做一个请的姿势。

花娘拿起黄金,柔软的腰肢下压,腰带极细,似乎要把腰身给折断。

她低眉垂目,福身之后袅袅离去。

歌女舞姬紧跟其后。

没多时,铃铛与李寻欢先是听到不知是谁喘出一口气,又不知是谁问:“娆姐姐,你不怕恶了探花郎?”

声音压得极低。

然而到底不是江湖人,不了解以一流高手的耳力,将她们的话语声尽数捕捉。

小姑娘拨拨头发,无声笑起来。

那花娘同样压低声音。

“探花郎?”

她哼笑。

“谁不知探花郎脾性,再温和宽厚不过,哪里会和我这般小人物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