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也确实是因为小胖子那一番话才急着去找黎清清的。

毕竟那日林中的毁坏痕迹,还有突然出现、极有灵性的小白狐狸,怎么看都和山林中突现妖兽的说法太过吻合了。

等打算寻人之后,江非总算知道那日孙大小姐怎么到了跑来堵他的地步。

实在是偌大一个外峰,竟然没人知道黎清清去了哪,甚至无人为此感到奇怪,好像她本来就不该在人群之中。

甚至就连江非自己都觉理所当然——

鹤入野雉群中,难道会与雉群为伍吗?

……

但是再如何,人还是要找的。

江非正循着问出来的线索往一个方向去,一阵危机感笼罩,他猛地站了住。像是被野兽的气机锁定,他身躯如拉满弦的弓箭,整个人都绷了紧。

江非抬头,翠色的树木间,一只雪白的狐狸正懒散地舔着自己的毛。

见江非看过来,它也停下了梳理毛发的动作,抬起了狐狸脑袋。

一人一狐对视,明明隔了这么远,江非竟然从那张狐狸脸上看出些似笑非笑的意味,旋即就见它一个纵跃跳了远。

江非想也没想地追了上去。

……

江非追着那只在林间纵跃的白狐,并未看向脚下,也没有注意所过之处渐渐被白雾笼罩,这路也陌生得很,并不像是外峰上的任意一条小径。

但却随着距离拉远,江非也渐渐意识到不对。

外峰海拔并不高,便是到了峰顶也是树木苍翠、生机盎然。可眼前之景却不同,皑皑白雪压在松柏枝桠上,极目纵去,一片茫茫雪色,雪下的那一点松柏青好像是天地间仅有的生机。

江非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冷,寒风凛冽如刀剑,透体而入,就连运起灵力抵挡也收效甚微。更糟的是,那只白狐也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不见踪影。

江非心底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他不由提声高喊了几句,“有人吗?!”

他高声重复了数遍,声音在这片空旷的雪地上荡开,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除此之外别无回应。

那不妙的想法得到验证,江非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他心知这样下去他只有灵力耗尽、冻死在这雪地里一个结局。

江非索性阖上眼,尽力放开感知,就如同他刚刚突破那时的作法。

半晌,像是察觉了什么,他睁开眼,选定一个方向,快步往前。

……

…………

江非走了许久,四肢都好像失去了知觉。终于,耳中传来一道与呜咽风声不同的动静,模模糊糊好似人声,江非大喜。

他欲要求助,只是刚一张嘴,风雪就相和着涌入口腔,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只好死死闭紧了嘴,疾步向那个方向赶去。

周遭的风不知何时小了下去,离得近了,江非也终于听清那个声音,是一道苍老的人声,“……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剑也不在。”

旋即是另一道恭敬的女子声音,她道:“还请前辈放行。”

江非:是阿清?!

他连忙要往前,却发现自己的脚好似生根了一样,一步也抬不起来。不止如此,他全身都被定住,连舌头都动不了。

那只消失许久的白狐从上方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踩着江非头顶落在他肩上,慢条斯理地舔起了爪子。江非余光瞥见这只白团子,他现在确定,这狐狸必是妖兽无疑了,只是不知它引他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江非使劲儿转着自己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眼珠子,试图以眼神表示自己的愤怒。只是那只狐狸仍旧自顾自地舔毛,一个眼神都不给江非。

另一边的对话仍在继续。

那道苍老的声音不复江非一开始听见的庄重严肃,而是显出几分气急败坏来,“你这女娃子怎么就这么倔呢?!没有、没有!老头子都跟你说了多少遭了?就是没有!!你咋还非得进去看看呢?!”

江非:“……”

这边的画风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样,说好的前辈高人,一眨眼就变成了街边练摊的老大爷,听着还怪亲切的。

江非也顾不得谴责那只畜生,抻着脖子试图去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当然没看见,但是却听见黎清清的声音,她像是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平静地反问,“前辈如何愿意放行?”

“你死心吧,老头子才不会叫你进去呢。告诉你,就是掌门来了也不好使。”大约是形象已经崩了,老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语气颇有些老小孩耍赖的意味。

“晚辈明白了,谢前辈指教。”黎清清的声音依旧平静。

九尾舔毛的动作一顿,做出了准备跃起的姿势,显然是打算跟着黎清清离开。

江非听了却觉奇怪,阿清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站住!”奇怪的不止他一个,那位老爷子也觉出不对,扬声叫住了人,问,“你打算干什么?”

黎清清也没迟疑,当即回道:“闯剑阵。”

剑宗的试炼剑阵分为九层,最简单的自然是设在外峰用于测验弟子入门的第一层剑阵,只要通过便可成为剑宗外门弟子。不过黎清清口中的“闯剑阵”,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剑宗的开派祖师爷,也是设剑阵之人,曾立下规矩:闯过剑阵之人,可入剑阁选剑。

世事变迁,当年的“剑阁”变成了如今的“剑冢”、里面的剑也从开派祖师亲手铸下的灵剑变为历代剑宗前辈的遗物:名剑嗜血,纵使有的剑因为主人身殒而自弃灵光化作凡铁,但更多的只是短暂的陷入沉眠,待醒来之后,仍旧渴望寻到一位新的主人。

剑阁的器灵被这群崽子吵得脑壳疼,也不知跟哪一任的剑宗掌门达成协议,每隔百年开启一次剑冢,放剑宗弟子进去,由“剑冢”中的剑自行择主。

时日推移,后者渐渐成了剑宗弟子对“剑冢”的普遍认知,而它最初设下的缘由,却已许久不被人想起。但这毕竟是剑阁最初的规则之一,便是已诞生意识的器灵也不能违背。

器灵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准去!”

尖锐得都变了调,可见是真的急了。

从内泄露出的一丝剑气让江非的脸色陡然苍白,唇边也随之溢出一丝血迹。他肩膀上的白狐轻轻“咪”了一声,好像是在不屑嘲笑,但到底纡尊降贵地动了动尾巴,毛绒绒一团糊了江非一脸,却也让压在他身上的气势一卸。

等江非缓过来,却听那边苍老的声音苦口婆心,宛若一个担心孙儿出门的老爷子,“剑阵那边太危险了,你别过去……那小崽子才有意识几年呢,下手又没轻没重……越喜欢越往人身上招呼,差点毁了好几个好苗子……你身上他的气息那么重,那小崽子可不像老头子我知道这么多,再来一个分不清楚、认错了……”

黎清清手指抽动了一下,“他?”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器灵误会了什么。

这器灵的年纪比黎清清所有马甲加起来还大,黎清清先前那句“前辈”倒也叫得十分真情实感。

修真界的实力从不以年龄论,但是能存在这么久本身就是实力的象征。

故而,黎清清第一次来的时候,被对方看出是来寻遗物,她也并觉得不意外,还只当对方是卜算出来的。

但如今看来,情况好像有些出入。

器灵似乎并不知她是来寻无妄仙君佩剑,反而是以为她是来找……谢行遗物?

也怨不得如此拦她。

谢行的“问道”早在封印魔界通道时损毁,确实不在剑冢之中。

器灵自知自己失言,连忙咳了一声,打住了方才的话。

见黎清清当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这回把人放走了,恐怕下次见她真要是从剑阵出来了,它还是妥协了。

“你不是要进去吗?我答应就是!”

话落,石门上那张栩栩如生的兽首阖上眼,从凸出的立体状态变为平面上绘的几道印痕,最后连那印痕都消失,只变成平平无奇的一道石门,可谓是非常剑宗风格的朴实无华了。

“去吧!去吧!!就会为难我这个老家伙!!”

黎清清忙躬身行礼,“多谢前辈。”

器灵却不领情,石门上一下子又凸了一个兽首,一脸横眉怒目,“好好的漂亮娃娃,净跟那些老古板学些虚的!!”

紧接着,又凶巴巴催促道,“快进去!!”

说罢,竟也不待黎清清抬步,直接把人吸进去了。

石门哐当一关,正将飞掠而来的一道白色影子挡住。

小九尾“啪叽”一下贴在石门上,顺着不甚光滑的石壁滑下来。

它算计了半天,甚至骗了个江非来引路,结果还是被堵在外面。

这可把狐气坏了,前肢一抬,亮出了尖锐爪钩,抵着石门抓挠起来。

“哎哎哎?!你这小崽子怎么回事儿?!家里大人没教你吗?对老前辈要放尊重些。”

器灵气哼哼说着,那狐狸崽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拎着尾巴倒提起来。

狐狸毛炸起,小九尾四肢脚爪在空中乱蹬。因为没察觉到威胁的气息,它也没生出什么惧意,反而是龇起了尖锐的犬齿,“咪咪咪”地威胁着。

而那边定身被解除的江非也走上前来,他本来以为会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但是眼前的情形却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不仅不是老者,甚至连人都不是。

江非盯着石门上活灵活现的兽首,一脸震撼我全家的懵逼表情。

不过,江非还没反应过来,那足有一□□头大的兽眼却锁在江非身上,缓缓眯起来。江非只觉得自己被一阵无形的力道推着往前,身不由己地到了那只兽首跟前。

“转世?”那兽首上的鼻子在江非身上嗅了两嗅,颇为疑惑道。

很快,又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否认道:“不,不是他。”

“你和谢小子什么关系?他的子嗣?”

江非愣了一下。

这是说……谢前辈?

只是,还不待江非解释,器灵却已经移开了眼珠,继续喃喃自语道:“不、也不对,你可不像是刚才那女娃娃的孩子。”

江非木了片刻,那一瞬间,他竟然直接挣脱了器灵的桎梏。

他涨红了脸大声反驳道:“怎么可能?!我和阿清不是那种关系!!”

虽然知晓自己的那些情愫得不到回应,但是这也不意味着他能坦然接受自己和心上人被认成母子关系啊?!

这狗脑袋眼瞎了吗?阿清风华正茂、年华正好!哪里像是有孩子的人?!

江非声音太大,那兽首上的耳朵都被震得抖了两下。

他颇为不满道:“我又没说是这辈子,那女娃娃的骨龄才不过十六,上哪生这么大儿子?……现在的后生们,真是一惊一乍的,也太不懂尊老了。”

江非愣住,反问:“十六?这辈子?”

要是阿清真的只有十六岁,那……翠湖仙子和翡岚道君的故事怎么也不到她头上。

可……

“这辈子”,又是什么意思?

器灵好像猜到江非的所想,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转世轮回,本该前尘皆忘、缘分尽断,可偏偏就有人一世求不够,偏要求那来生……”

“本以为谢小子是个明白人,只是到头来却尽办蠢事。”

“误了人姑娘一辈子还不足,还要误人生生世世。”

……

它长长地叹了一声,脸上竟露出些类人的唏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