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进秘境时的无知无觉,强行出秘境的体验实在说不上好。

像是被卷入深潭漩涡,等落地之时,江非早已头晕眼花,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他撑起身来环顾四周,虽确与秘境之景不同,但这也不是渡城城郊。

谢行淡声解惑,“化羽城。”

江非听这话,却不由思索自己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有听说过“化羽”这么一座城池吗?

谢行却没有再解释的意思,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而是接着方才秘境中被打断的话,“倘若剑道有惑,来寻我便是。”

江非一愣,也想起刚才秘境中谢行说了一半儿的话。

谢前辈这意思是……毁了他的机缘,又要赠他另一份?还是亲自指点?!

这可真是……

天降馅饼砸中,咬一口差点把牙硌掉,结果定睛一看,里面竟是镶金的!!

他喜不自禁,连客气的推辞都等不及,连忙谢过这恩情。只是,躬身之际,浅淡的星点自视线中飘过,江非不期然地想起那条发带。

他心下不安,忍不住抬头。

却眼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从谢前辈身上溢散开,剑仙的身形渐渐虚幻。

江非:!!!

对方皱着眉似乎说了什么,但声音并未传出,整个人(?)就如同那条发带一样,彻底消散。

江非:“……”

他深觉自己该去庙中拜拜。

刚拿到传承,还没有一盏茶的时间,玉简裂了;剑仙答应给他指点,他刚道过谢,仙人没了……

这运道,很是让江非思索了一番: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寻仙。

*

“话说昔年,翠湖仙子和翡岚道君,那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人人称羡……”

茶馆里说书人声音低沉,这情情爱爱只羡鸳鸯的爱情故事显然不适合语气激昂,说书人深谙这一点,声音放低、娓娓道来,也自有一番韵味。

已经换了衣服把自己收拾妥当的江非坐在茶馆二楼,他心不在焉地招呼伙计再续一杯茶,耳朵则是高高竖起,听着周围人或高或低的谈论。

化羽城……

想着自己进城前,看见一个个从天上飞下来的仙人。

若没料错,这便是阿清所说的修真界了。

不同于门口看见仙人飞天遁地之能的震撼,等进了城好像又与凡尘界中没什么差别。

城内无人飞天遁地,不管凡人修士,皆是依仗两条腿走路,便是偶有的“车马”奇异些,场景却也熟悉了。一样的贩夫走卒、一样的酒楼茶馆、就连他去典当秘境所得丹药的当铺都和凡尘界没什么区别,这熟悉的市井烟火气儿让江非很快就如鱼得水混入其中。

话虽如此,但江非现在能换身衣服好好坐在这里,还得感谢阿清扔给他的那瓶丹药。

虽说当铺伙计定是压了价,但换出来的钱财足够他将阿清安置好,再出来探听消息了。

他这功夫也不算白费,人不像一进城那会儿两眼一摸瞎,对如今的处境也算是有所了解。

这化羽城似乎只是一个边陲小城,在整个修真界中并不起眼,最近的一个修行宗门名叫“见铭宗”,听这些人谈论的语气,应当也只是个不入流的门派。若有什么特别,那就是这个宗门是剑宗的附属门派,若是门中有资质出色弟子,可破格进入主宗——但这种天才也已经几千年没有了。

江非倒是理解,毕竟天资出色之辈拜入仙门时肯定有更好的选择,何必非在这个不入流的门派等一个不知道多大概率的可能呢。

另一个消息和他们更切身相关,这化羽城乃是剑宗地界,每隔十年就有剑宗修士来城中测试资质,选拔弟子。

而再过两个月,就是下个十年之期。

江非这会儿要是再不明白谢前辈是刻意把他们二人送到这里的,那就是真傻了。

看不出,谢前辈竟是这般面冷心热……

思及此,江非想法一顿,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回忆起对方干脆利落的一剑,把这个词扣到谢行身上似乎不合适。

江非又想起对方抱着怀中人的姿态。

恐怕面冷心热是假,温柔体贴(?)才更合适些。

茶馆里的交谈声渐息,江非一时没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都已经百无聊赖地开始分析谢行的性格了,却听角落里一声细细的啜泣。

他愣了一下,想要去寻源头。却不想这道啜泣只是个开始,茶馆里开始此起彼伏的抽噎,整个大堂一片哀戚,倒显得窗边悠然自酌的江非格外突出。

江非:???

他虽然纳闷儿,但因不想惹人注意,还是缩了脑袋,尽力和众人表现出差不多的神情。

等他再凝神细听时,总算明白了缘由。

江非本来以为这说书人讲的是一对神仙眷侣的爱情故事,但这会儿却听他说到一方身死,另一方一夜白头,道基崩毁修为尽散。

江非:“……”

他差点被嘴里的一口茶呛死。

这有点过了吧?

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一个故事罢了。

在座显然有和他一样体会的大兄弟。

某个青冠男子发出了不解的疑问:“师妹,你别哭啊?这都是假的、瞎编骗人的……傻子才信。”

江非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兄台被他口中的“傻子师妹”一手拽紧了衣襟半提起,另手握拳。

那师妹眼里还含着泪,表情已经渐转狰狞,她咬牙切齿问:“你、说、什、么?!”

那兄台脸已经憋成了酱紫色,显然被勒得不轻,但还是艰难地吐字道:“别……哭……你……别哭啊……”

江非没想到还能这么自救,他眉头一挑:看不出来啊,这兄台还挺有能耐的。

果然,那师妹听了这话,神色一怔,脸上虽还带着气,但耳际已经攀上一层红晕。她低低地哼了一声,还是松了手。

那位仁兄也不恼,又黏糊糊地凑过去,低声下气地哄,“等会儿结束,师妹你要是还不高兴,我去付灵石,让他换个结局讲给你,好不好?”

江非:“……”

#肃然起敬#

比起那边师兄妹谈情说爱,江非更担心的却是那位说书先生。

他已经看见好几位女修抬手按在武器上,目露不善地看向台上,锋刃反射着凛冽的寒光,茶馆内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江非只能感慨:不愧是修真界的姑娘。

只希望这位说书先生的修为够厉害,能面对这一屋子女修的怒火吧。

这位先生的修为如何,江非没能有幸一览,但嘴皮子功夫却足够他见识了。

最后,离开的人虽然还是神色怔怔、一脸怅然,但到底没有中间那会儿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当真不愧是干这一行的。

说书先生口中的结局远称不上圆满——

翠湖仙子饮下忘情水,前尘尽忘、重寻大道;而翡岚道君弃入轮回,以一缕残神相伴左右。

【翠湖仙子途径羡鸳坡,倏觉心神恍惚。

待到回神,已然泪流满面,她抹过颊上水痕,脸上却是茫然之色。

她曾来过此地,但……是何时?

羡鸳坡的风拂过,隐隐带来一声叹息。

似在身边,又远隔天涯。

待她走后,那柳边隐隐绰绰地显出一位青年的身影。】

这结局自是不能叫人满意的,也有不少女修拍桌愤起,非要那说书先生说出个后续来。

这先生倒是难得气节,丝毫不为威逼利诱所动,他摇头晃脑道:“这故事便是如此……老朽也是机缘巧合听闻,将它讲出来罢了。至于二位道君最后如何,却非老朽能妄言的。”

他这作态,反倒让江非生出几分熟悉来。

很像是……集市上打着摆摊算命旗号盘腿一坐,实际上干得坑蒙拐骗活计的江湖骗子了。

可就像是骗子摊前永远不缺待宰的客人,这先生这般一说,竟也有不少姑娘信以为真,等江非走出去,还听见几位女修低声议论,这翠湖仙子和翡岚道君到底是那对道侣的化名。

“当是东海的绛湘仙子,听闻她常去觅珠崖,那里灵气匮乏,并非修炼之地,可她却偏爱在那打坐,还不喜旁人靠近……觅珠崖说不准就是那‘羡鸳坡’……”

令人却不赞同,“可未曾听过绛湘仙子与人结过道侣契。若依我看,倒是晗悦仙子更像些,自固施道君陨落,晗悦仙子便再未出过宗门。”

又有人急急插嘴打断,“明明是佩荷仙子经历更像……”

“……”

还有人另辟蹊径,道:“这流传出来的版本,必定与事实有所出入,说不定被留下的是翡岚道君也说不定,太虚门的衍恒道君的经历不正切合?”

……

…………

江非一边走,一边听这些姑娘们真情实感地讨论着,不由唏嘘:这些修真界的姑娘们,未免也太单纯了些,仅一个说书口中的故事,竟都信以为真。

若真这样,那凡间那些书生狐妖白蛇报恩艳鬼私会的故事,还不得让听者日日辗转,求得这么一场姻缘?

江非摇头感慨几句,也不再放在心上。

他基本确认了现下的情况,也不急着探听更多,等避过人群之后,便一改先前的悠闲之态,急匆匆地往客栈赶去。

若不是所处之地实在奇异,江非也不会把一个昏迷的姑娘家独自留在客栈出去打听消息。

虽是如此,但方才那几位女修真情实感的讨论到底在脑海中留下些许印象,江非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被带地跑偏。

他疾步赶着,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了远:要是真说和刚才那故事相适合的,恐怕他身边这个才更像一些。

等、等等?!

那无意识飘过的一丝想法被主人捕捉,旋即像是惊雷一样炸开。

江非脚步一顿,差点一头栽倒路边的土坑里。

前尘尽忘?修为全失?

江非想起……阿清好像、从没有提过过去的事。

二人的关系当然还远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一个人的过去,不管是记忆情感都是他/她的一部分。相处之中丝毫没有提及,这本就是一件非常不同寻常的事。

江非本来觉得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防备心重些也是寻常,但万一是……连她本人都不记得了呢?

而翡岚道君……

以一缕神识相伴,朝夕相处、却不得相见?

仙人散去的景象好似又在眼前重现……他又想起谢前辈抬臂去挡落石,却落了个空的情形。

那会是怎样一种失落?

……

…………

江非神情越来越诡异——

除了“一夜白发”,其它都对上了。

而正如方才那姑娘所说的,这故事流传出来,必定与它本身的情况有所不同,这点出入实在是可以忽略了。

江非:“……”

他差点拔腿就走,去抓着那说书先生问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