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石室,里面并无什么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十分简陋。但比起之前的惨烈经历,江非只觉这简陋的石室都显得可爱起来。

对于江非明明还有体力,却趴在地上装死的行为,黎清清暂时也没什么意见,她在石室环视一圈,从一边石壁上的凹槽中取出个玉瓶抛给江非,叮嘱道:“外敷。”

这其实是内服的丹药,但是江非在秘境中数次引气入体都被种种意外打断,现如今还是凡人一个。

这种衰到极点的运气,黎清清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她都替江非觉得可怜了。

虽然把寒髓丹碾碎了敷伤口实属浪费,但凡人的身躯受不了灵丹药性,江非真要吞了,恐怕等着他的就是爆体而亡。

至于江非本人,他就更不知道这些了,这会儿正艰难地把一颗颗丹药碾碎往伤口上敷,心里不免还腹诽几句“这丹丸真不好碾”。

都到了最后,黎清清也不着急催他,耐心地等江非体力恢复,才指使他去石室正中拿桌上的那枚玉简。

这几天的光景,江非早就习惯黎清清说什么他干什么:要是连这点意识都没有,在这个连树都会吃人的险恶地方,他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这会儿当然也不例外,江非也没问缘由,就听从黎清清的指示过去。

只是随着他的靠近,那石桌上缓缓升腾起一块光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同他日常用字相似却又有所不同,江非本以为会辨认艰难,但神奇的,里面的含义在他看见这光幕时就涌入了他脑中,甚至不必他凝神去细看。

光幕上细细记载了一位道号为“蕴锋”的剑修尊者生平,这位剑尊天赋奇才又生性狂傲,待到晋阶无望、自知大限将至时,才恍然自己生平竟未收一徒、道统无人传承。于是便在剩下的光阴中设此秘境,以待有缘人。

玉简内便记录了他毕生所习之剑法。

这段话的意思一点也不难懂。

无非是他通过了这秘境主人的考验,能拿到一份传承,这大抵和江湖上的传功亦差不多。

现在江非只要伸伸手,就能得到一位剑尊的毕生传承。

而那短短几句蕴锋剑尊的生平记载,也已足够他知晓这份传承的不凡。

但江非却没有继续往前,他冲那玉简方向深鞠几躬后,又退了回来。

自己是怎么通过试炼的,江非心里明白得很。

再怎么样,这份传承都不该他来拿。

一道结界早在江非踏入时,就以石桌为中心张开。

江非退了没几步,就撞在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上。

他脸上懵逼的表情太过明显,正站在结界外侧一步距离的黎清清忍不住笑出声来。

猜到这小子想说什么,黎清清先一步解释了,“这结界,起码你得学会玉简里第一套剑法才能破开。”

江非:?!

这还带强买强卖的?!

黎清清:“过去吧,这本就是你的机缘。”

这一路行了,黎清清早就察觉这小子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道德标准却出乎意料的高,她要是提前说明白了,估摸着这人怎么也不会过去。

而且……

“我不用这些。”

她早有自己的道。

江非不知怎么形容黎清清在说后一句话时的表情。

他不期然想起那位只见过一次的剑仙。

虽然黎清清极力否认两人的关系,听起来似乎也有理有据,但两人在一起时的情形实在太过和谐,江非对此一直秉持怀疑态度。

现如今看来,便是两人真的关系匪浅,也并非他先前所以为的“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而是真正能携手并肩、共觅前路的同行者。

而他……

……

还差得远呢。

*

要么接受传承,要么被关到死。

这二选一的选择,江非自然选了前者。

虽然留下传承的人早已仙逝,江非还是在石桌前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行了拜师礼。

——他不知道仙人的拜师是不是也是这样,但现在也没别人告知,他只能按照自己的作法来。

虚空中似乎传来一声不屑轻嗤。

江非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产生的幻听,但还是恭敬地行礼毕。

只是在他伸手去拿玉简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袭来,阴冷的杀意笼罩在他身上,那过于强烈的危险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接近死亡的体验,江非瞳孔已经不自然地放大。

“蕴锋的徒弟?哈。”仿若毒蛇吐信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制成傀儡一定好用。”

那阴冷感愈来愈盛,眼前出现一道虚虚的影子。

这情境下,江非像结霜一样运转迟滞的脑子竟重新转起来,他觉得自己应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是他便宜师父的仇家!!

江非一向知道自己的运气不怎么样,但是倒霉到这种程度还是他没有预料的。

虽说父债子偿、师仇徒承,这就是在江湖上也是天经地义,但他连自己便宜师父面都没见过、一招半式也都没学,这才刚刚拜完师就要被报复,也实在是太冤了。

这便宜师父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竟然能让人堵着收徒的地方来报复!

当务之急是赶紧脱身!!!

江非狠狠的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弥漫,疼痛让他从巨大的恐惧中恢复些行动力。

他正要趁机往后撤去。

但比他动作更快,一只枯枝般的手从雾气中伸出,牢牢扣住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那黑雾中传来一阵“桀桀”的怪笑声,好像猎物临死前无用的挣扎取悦了他,那声音竟是愉悦的。

于是,江非立刻就明白了:这不仅是个仇人,还是个喜欢折磨人的仇人。

只希望阿清能在他被折磨的时候,赶紧逃出去。

应该能的……

毕竟,那可是仙人。

“你是在想那个引气入体的小姑娘?”

对方好像能捕捉到他的想法,江非思绪刚至,就听黑雾中传出一道阴冷粘稠的声音,“放心,会让她陪着你的。”

“本老祖可比蕴锋讲人情多了,我门下可不讲什么断情绝爱、挥剑斩情丝……你乖巧些,等把你炼成傀儡,就让你那小情人儿一起,生生世世陪着你……岂不是美事?”

江非:!!!

狗屁美事!!

那枯爪陷入皮肉,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向体内钻去,江非运起内力反抗,却如泥牛入海蚍蜉撼树,全无效果。

他额上汗水已经汇聚成滴,顺着脸颊淌下。

就在他满心绝望之际,侧边掀起一阵劲风。

这道剑风自外而起,轻而易举破开结界,仍旧去势不减,直冲两人中间而来。

江非感觉到肩膀一松,似乎是那“老祖”想要收手,但剑风却快于动作,江非眼见那枯爪被齐腕切下,断口锋利,竟连血都未及溅出。

不待他看得更细,这剑势掀起的劲风已然把他冲了出去,江非结结实实的撞在石壁上,脏腑翻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但那股被死亡笼罩的阴冷感却消失了。

那黑雾像是这才意识到断手之痛,江非只听一声尖锐的嚎叫,刺得人脑海一震,他刚从石壁上滚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这哀嚎震得差点呕出第二口血来。

等江非按着头疼的脑袋睁眼,看见方才那位神神秘秘、好像身份十分不凡的“老祖”这会儿已经显露出身形。

虽然黑雾散去,但是那老祖的身躯依旧被漆黑的斗篷笼罩,让人看不清相貌,但那佝偻矮小的身形,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宛若枯树般交错的纹路,让人不由生出些不适感来。

另一边,传来一道沁着寒冰的声音,“邪修。”

这熟悉的音色,江非豁然抬头。

看见来人,他又惊又喜,“谢前辈?!”

而那佝偻邪修这时也全无方才嚣张气焰,他右手被削断掉在地上,却也不敢去捡,抖着身冲谢行的方向跪下,尖细的声音极近谄媚,“道君见谅,某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这位英才是您的后辈,如此冒犯万死难恕,只求道君给小人一个机会,必定当牛做马……”

这邪修的变脸功夫看得江非目瞪口呆,只听顷刻间功夫,已经从道歉表忠心,变成了泣诉自己的悲惨遭遇以博同情。

“道君有所不知……小人专修此道,实属无奈……”

“……当年小人视其为密友,却不知……被抛到瘴岭……”

江非听着那声音啜泣低诉,连那刺耳尖细的语调似乎都没那么难听了。

至于他口中所言的种种被背叛被陷害的经历,更是让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倘若此皆属实,那当真让人心生不忍。

但说实话,江非一个字儿都不信。

便是退一万步讲,这邪修所言皆是真事,这也不是他能行恶的理由。

而谢前辈一看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江非担心他会不会被这人骗过去。

江非正犹豫要不要提醒谢前辈,莫要中此人拖延时间圈套。但眨眼间,谢行已经抱着黎清清到了他跟前,江非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温香软玉扑了满怀。

江非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怀里人扔出去。

他承认自己对阿清是有一点……

只有一点点……心思。

毕竟对着那模样,性格还出乎意料的好,他要是一点不动心,那真得是圣人了……

但是,江非向来有自知之明。

都不用别人开口,他都能自己把那点小心思给掐灭得干净。

当然。

现在看……也不是那么“干净”……

就是因为不干净,这会儿才心虚啊!!

“照顾好她。”

谢行是这么交代的,但江非却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唯恐自己哪跟手指没放规矩,就被谢前辈一剑削了,要是再被看出什么不对来,那可不只削手指这么简单了!!

就在江非满心混乱、不知所措的时候,余光却瞥见瑟缩成一团邪修有了动作。他身形像被雾气笼罩,缓缓变得虚幻。

江非还以为这邪修要使什么阴招,忙高声提醒道:“前辈!”

后面的话却戛然而止,他眼见着谢行唇角上挑,露出一个带着血腥气儿的笑来。

这满是危险意味的表情,出现在那张仙气凛然的脸上,竟然意外和谐。

江非:???

!!!

不对!他为什么会觉得那张脸上是仙气?!

江非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谢行身形一晃,再出现时,已经在那邪修的身侧。

长剑洞穿敌人的丹田,鲜血溅出、沾染到洁白的衣摆上,洇晕成大片的红。

那本欲趁机逃脱的邪修闷哼一声,他双目充血圆睁,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来,“你……”

是故意如此!

这人刻意留出空挡,给他以逃脱之机,让他与肉身连结,然后才动手。

斩草除根!!

本来秘境之中只是一缕寄宿傀儡之上的分魂,就算被灭,也只是修为大退,并无性命之忧,可是现在……

千里之外一处洞府中,正盘腿打坐的邪修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他的小腹处,原本完好的丹田处突兀地多出了一道剑伤。

而秘境之中,那邪修分魂却还不欲放弃,他调动全身灵力,做出欲要同归于尽的姿态,却暗地分出一缕极弱神识意欲逃遁。

这自以为隐蔽的作为却被轻而易举地看破。

谢行甚至没有再多用一招,而是借着收剑之势,顺手把那一缕分神搅了碎。

在最后一刻,那邪修终于看清了这柄洞穿他元婴、搅碎神魂的剑。

——问道?!

“谢……”行?!

至于后一个字,他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只有那圆瞪的眼睛昭示他的疑惑和震惊,他或许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剑仙、不是早就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