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未果,许珍又放下了。

之后几日,许珍虽一直挂念着这条线索,但由于实在想不起来,只能继续忙别的事情。

赵先生前几日偷懒,让许珍批改作业,今日要讲这套作业,让许珍去拿到书堂来。

许珍很听命令,颠颠儿的跑到后山,将批过的作业搬到书堂案几上。

待上课时,赵先生缓步走来,坐下,捧书卷,让众学生念读。

随后开始分派作业。

然而,当他低头看到作业的时候,赵先生愣了愣——

怎么批改过以后的功课纸,依旧这么干净?

上头就寥寥几行批注,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

明明他随便一瞥功课内容,就能瞧见好几处错误。

像是用词不雅、词不达意,甚至还有人答案跑偏,全部写错了的。

可那许先生的批注,竟然只有“与史料不符”、“还可继续深入思索”这些屁话!

赵先生先前在山长那挨骂过,知道许珍只是个有文书,却什么都不会的。

见到许珍将作业批改成这个鬼样子,突然确信了这件事情。

毕竟,加批注是大庆每位先生最先要干的事情,若是连学生功课上的错误都看不出,那还当什么先生?

他瞬间很瞧不起许珍。

见下面学生开始闲得无聊四处聊天,赵先生没再多想,招手让许珍过来,问道:“你为何批注如此少?”

许珍看了眼纸上内容,小声询问:“哪里少了?”

赵先生同样压低声音问:“就这么几个字,你让我讲课时候讲些什么?”

许珍说道:“但其余的实在挑不出了。”

赵先生想,这个许先生真的太弱了,实在是太弱了。

当先生的,哪个不是越能挑错就越厉害的?他今日若是就说许珍批注的这些内容,怕是要被学生笑话的。

赵先生丢不起这个人,将宣纸放下,对许珍说道:“这些题目,你来讲吧。”

说完直接起身,坐到了旁边的软塌上。

成功将锅甩了出去。

许珍愣了愣,随后,她感动了。

自己还在试用期,竟然就能得到这种实践机会,放在现代社会,像她这种辈分的,怕是只能倒倒茶跑跑腿,哪有这么好待遇。

这赵先生还真是个好人。

许珍不想让赵先生失望。

她拿起作业,看了看第一张作业,准备喊学生上来,进行讲解。

这次的作业是对于三国人物的看法,从中选三个人物进行点评。

第一份作业的宣纸上写道:“东汉末年,宦官专权,董卓之后,群雄纷争,孙策苟全,托弟大业……”

核心意思便是,刘备是个白手起家的真英雄,孙权是个有梦想的富二代,曹操是心眼贼坏的真小人。

许珍扫了一遍后,喊了喊宣纸上写题人的名字。

被喊到名字的那人,坐在最后一排,听见后拿着软垫,起身跑到许珍旁边跪坐下,开始等待挨批。

这人脸发红,呼吸急促,十分紧张,生怕在上头呆的时间太久,下去后被同学嘲笑。

结果没想到的是,许珍说了两句便让他下去了。

这人颤巍巍的接过宣纸,懵逼了。

下面的同学霎时寂静无声,也懵逼了。

讲解作业算是经纶课的一大重点。

放往常,哪次不是一通教训的,这次竟然就两句话?

这新来的……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行。学生们纷纷这么想着。

之后又喊了几人,都是同样的情况。大约三四句话,说的是史料错误,或者是对于某个见解的分析不够全面。

让学生按照她的批注,去翻阅史记,然后重新思考。

下面学生见状,纷纷与周围议论,窃窃私语。

赵先生在旁边坐着,听见了学生们议论的内容,出面阻止了一声。

但他内心知道,学生们的议论并没有错,这新来的果真是草包先生,就连学生都发现了不对。

念完一张后,许珍往下翻,发现下一张是小叫花的作业。

小叫花入学晚,这张作业是补交的,许珍给她单独说过一遍三国志内容。

因而她的作业写的不太一样。

在其他人疯狂赞美刘备的时候,小叫花赞美了曹孟德有胆识,是三国中的枭雄。

小叫花写得短,许珍念了一遍后,给出的批注也短,指出了几个错别字和不符合历史的,便让小叫花下去了。

小叫花弯下腰行礼。

底下学生的骚动声更加剧烈。

议论到最后,终于没能压制住。

一位身穿白色校服,头发梳成羊角,身材纤弱的女孩伸出手掌拍了下桌子,站起身来,不等许珍与赵先生开口便直接发言。

她声音清澈,开门见山质问许珍:“为何这等作答不算问题严重?”

许珍将宣纸递给小叫花,问那女生:“这作答怎么了?”

女生看了眼小叫花,说道:“这位学子作答说,曹孟德聪明豁达,乃是英雄。”

“这回答有什么问题?”许珍问道,她看底下学生全部一脸不认同,思考片刻,补充道,“或许是有点问题的……你们注意下,科举时候不能这么写。”

女生蹙眉说道:“这与科举无关,难道只要不是科举,平日就能说曹孟德是好人吗?”

许珍很欣赏这种愿意思考、又敢发言的学生。

她看向那人,决定多说一点。

于是她循循善诱道:“为什么不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既然觉得自己看法正确,又怎么能断定别人的看法不正确呢?”

女生回答的极快:“天下人都知道曹阿瞒是小人,那么有人觉得他是英雄,自然就是异端,是不正确的。”

不等许珍说什么。

女生继续说道:“曹阿瞒六次屠城,鸡犬不留,这般人物算什么英雄,即便是我阿妹都知晓曹孟德奸诈阴狠,又怎能说他聪明豁达?”

许珍想了想,和她说:“我前些日子,便已经讲过这个故事,凡事有表有里。”

女生问:“什么里?不论有什么内因,他屠城便是不对的。”

许珍问:“为什么不能屠城?”

女生说道:“那被屠的都是无辜百姓,没有伤害过他,他怎么可以屠?”

许珍没有直说,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给你一只细盐和细糖粒混杂的碗,让你将里面的盐挑出,和糖区分开,在可以借助外力,却不能重新买一份的情况下,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那女生虽然不知道许珍问题的用意,还是很认真的思考了起来。

想了半天,只能想出,每一颗都舔一口,甜的放一边,咸的放另一边这种答案。

可若是舔了,那盐还能用吗?

除此之外,又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好办法。

她别无选择,只能将这个答案说了出来。

许珍笑道:“这是其中一种方法。”

女生十分诧异:“这样都能算是一种方法?那还有什么?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什么?”

许珍说道:“哪有什么正确的,也就是别人做菜时候想出来的。”她顿了顿,说,“还有种方法便是,让蚂蚁过来,蚂蚁喜爱甜食,会搬走糖粒,剩下的便是盐了。”

学生们听后不服,不止一个人坐在下头质问:“糖都被蚂蚁搬走了,那还怎么用啊?!”

许珍说:“我也没说一定要让糖留着啊,只是要把两样东西区分开来。”

学生们怒:“这算什么事情?”

“就是就是!你知道糖有多贵吗!”

“糟蹋粮食,实在是荒唐!”

众人怒了会儿,冷静下来后,觉得似乎也很有道理,毕竟这只是个故事,而且一般来说,盐比糖更贵些。

就在这时,许珍再度开口:“我说这个事情就是想告诉你们……”

书堂逐渐安静下来。

许珍缓缓说道:“有的时候,万全之法是不存在的。即便是用挨个舔一舔的方法,糖和盐虽然能留下不少,但损耗依旧很大,需要花费的时间也很多。”

众人听了后,若有所悟。

小叫花低着头,乖巧的坐在许珍的身边,眼底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名女生坐下,思考片刻后,不甘心,又起身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曹阿瞒屠城,是因为想不到万全之法,不得已而为之吗?”

许珍道:“我没这么说。”

女生问:“那你说这个故事的意图是什么?”

“并没有什么意图。”许珍说道,“我们都生活在太平盛世,感受乱世只能依靠史书,因而许多东西都是不知道的。”

女生看着许珍,没有说话。

许珍平静说道:“可我却稍微知道一些,便是当时百姓众多,而粮食甚少,民不聊生,即便曹公善心发作,带着这些人迁徙到都城,又有谁能保证,迁徙的路上会不会有更多的人饿死或是累死呢?”

她这番话说完,书堂完全陷入沉默。

的确,当时粮草都送给军营。

路上的难民不可能不吃饭,可数量这么大,哪有这么多粮食?一个人吃饱了,就注定另一个人要挨饿。

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何他们现在才突然意识到。

再仔细一想,似乎曹孟德真的并非坏蛋,内中有许多隐情。

只是从未有人和他们说过这些。

史书上也不曾过多描写这些。

一直以来,占据他们记忆的,都是相同的一段内容,这段内容如同烙铁一般,潜移默化地烙到了他们的骨头上。

那位提问的女生最为震惊,坐在位子上,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以前想的真的都错了吗?

难道曹孟德当真是个英雄?

不,不对,自己差点被绕进去了,即便他屠城有隐情,他干过的坏事可不止这一件!

对啊!并不止这一件!

女生想通了,正要和许珍继续理论。

抬头一看,发现许珍竟然不见了,还有赵先生也不见了。

她慌忙问周围同学:“那新来的草包先生呢?”

“已经申时了。”那同学正在收拾包,准备回家,“剩下的功课,刚刚赵先生说,明日再讲。”

女生愣了下,随后提起裙子,朝门口追去。

许珍向来准时下课,绝不拖课,一看道日晷阴影到了申,就立马带着小叫花跑回了后山的办公室。

生怕回家晚一步,买不到便宜的碎肉。

许珍走得快。

赵先生在后头赶了半天才赶上来。

他抱着一叠书,快步迈入后,询问许珍:“你怎么走这么快?”

许珍笑嘿嘿的解释:“我忙着回家做饭。”

赵先生皱眉,想到刚刚许珍所说的曹孟德的故事,又觉得不可思议,对许珍的印象有所改观。

他原本就是武将出身,虽然现在当了教书先生,但内心对于三国时期的武将颇有好感。

刚刚听许珍那么一说曹孟德,顿时想到不少自己在边关打仗时遇到的事情。

世人说他们粗鲁没人性,可不在边关的,谁能知道他们苦处!

他先前听山长描述,还以为许珍就是个迂腐庸儒,现在看来,这人的眼界比一般人更高。

赵先生话不多,脑子想法却很多。

且越想越心惊,觉得以许珍这人眼界,参加科举,即便不中进士,也定能引人注目,被人招到幕下。

怎么可能会成为别人口中的草包先生?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屈居于青龙山这种私学做什么?

他看向许珍,看着这个头发都没扎好,看起来便穷酸且没什么涵养的女人,头一次感受到了“能者初入世”的意境。

他正想问一问许珍,究竟是从哪学来的理论,师父是谁。

窗外一阵鸟声长鸣——

山长养的那只灰山鹑叫了。

门突的被推开,山长抬胳膊架着鸟,走进来提声问道:“李三郎今日来上课了吗?”

赵先生忙转身,回答:“没有。”

“那明日——”他正要说话,一眼望见了许珍,见许珍还笑嘻嘻的,怒从心头起,骂道,“你还笑!要不是你得罪了李三郎,他会这么多天不来上课吗!”

许珍觉得无辜:“我没得罪啊。”

“就是你!李三郎都来告状了。”

山长气急,一边是科举的题册几乎没写,一边是李三郎那边不能怠慢,这两件事情撞在一起,搞得他头晕脑胀。

而且还有人和他说,李三郎的祖父近日回江陵看孙子来了。

如果李三郎在祖父那告状,那可就完了!

那祖父是什么身份啊!

他实在是不敢不管,甚至决定自己亲自过去。

可突然间,他灵机一动。

“赵先生。”山长脾气不错地对赵先生说,“明日让学生自习,我们先编写题册。”

随后转向许珍,怒道:“至于你!明日!去李三郎家,负荆请罪!”说完停顿片刻,“若是他不来上学,你也不用来了!”

说完之后,左手架着鸟,右手拎着一叠本子走了。

他就不信,许珍真能把李三郎请回来。

要是请不回来,自己既能向李家表示歉意,又能趁机把这草包先生赶走。

这可真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啊!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