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什么也没做错。

打印出订单小票,宋阳乐转头看见应声走过来的人影,心里如此作想。

看吧,这个莫名其妙受到漫骂,实际上却一直在厨房兢兢业业忙活着给店员做饭,又在为中午即将到来的用餐高峰期做准备的厨师饕餮,外表只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可怜小男孩。

端着餐盘出来的对方瘦骨伶仃,一件体恤穿得像是挂在身上,紧身的牛仔裤也松松垮垮,营养不良得叫人一看便知。

那怀里的餐盘比小男孩两个身板还宽,对方还得端着走路……假如这是一家普通的饭店,大概早就被举报了。

放着巨量四菜一汤的餐盘稳稳地落在柜台上,被泰逢叫过来的饕餮慢吞吞地接过小票,很慢地看:“红,火……”

跟想象中的凶兽完全不一样。

宋阳乐看着面前仅到自己胸前,反应迟钝的小男孩,思索了下,又否定道:不,也不是完全。

《山海经·北山经》有云:“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páo)鸮(xiāo),是食人。”——虽然对方很凶,还会吃人,但是毕竟人面羊身,应该算得上半只羊,有些跟羊相似的地方也不足为奇。

“……文……”本来就磕巴着认字的饕餮直接被“鳐”绊住,慢吞吞地看向泰逢。

感觉自己变成了透明人的宋阳乐:……不禁怀疑起了“食人”的记载。

被直接看住的泰逢挠挠耳根,对他笑了下,然后转向对方,伸手指住小票,一字字念:“红,烧,文,鳐,鱼。”

“红,烧,文,鳐,鱼……”跟着念的小男孩竟是十分认真,还反复练习。

旁观的宋阳乐稍微有点复杂。

并不知道他都快想到“天生障碍,身残志坚”这种事情上的泰逢趁着凶兽认字的时候,指着对方向宋阳乐进行了单方面的介绍:

“饕餮,听说过吧?”

宋阳乐点头。

“这是我们店里的厨师。”随即又很快补充:“不过没事不要在他面前晃……”

为了人身安全着想吗?明白。宋阳乐继续点头表示同意。

“……老是在他面前晃的话,他会对你流口水。”泰逢严肃起来,表明了自己不是在开玩笑:“很恶心。”

宋阳乐:“……”哦。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可能不是很好哦?

然而听到这话的当事人并没有什么表示,甚至连表情都没有。

认完字的饕餮拿着小票,无视了店里陌生的同事,慢吞吞地转身,回了厨房。

宋阳乐忍不住抬起手:“饭……”不要了吗。

“他把订单做好会吃的。”泰逢顿了顿,忽然想起:“你好像是店里的外卖员了?”

“……嗯。”宋阳乐想:这个设定很难记住?

“那他做好你就要去送。”泰逢忽然想起电脑上的消息框,顿了顿,问:“……我们是不是该先吃?”

“……嗯。”好像是的呢。

***

由于早上出门前觉得收到的信息大概率是假的,外卖员宋阳乐今天一没带身份证,二没带任何驾驶证,在这种“荒郊野岭”,店里有车不能骑,还得搭载公共交通工具。

虽然泰逢后来表示不用那么急,但是作为新员工,为表现一下自己的敬业精神,宋阳乐还是囫囵地吃完了在山海饭店的第一顿“食堂餐”,在十一点半之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对店里第一个人类外卖员,泰逢还是很操心的:“你路线记好了吗?”

“坐车到最近的地铁口,然后刷地铁卡坐7号线直接等报站章莪山。”

“嗯。”听着差不离,泰逢想了想,又加了句:“一路顺风。”

通常情况下,这一类的句子都是一种flag,不过鉴于说这话的是吉神泰逢,宋阳乐认为,这还是应该算一种祝福。

……当然了,想起自己没怎么飞升的股票,他觉得这种不知是主动还是被动的buff大约也不是那么绝对。

有生以来头一回送外卖,背着保温箱的宋阳乐坐上打车软件叫来的顺风车,上车前,往后看了一眼——

包括报刊亭老板娘在内的整条街都再次假装平静地避开他的视线,欲盖弥彰。

而在其他人眼里——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司机发动小汽车,问:“小伙子,你来这儿干嘛啊?”

宋阳乐关上车门:“公交车坐错方向了,半路下车。”

“哦,这样。”见他没什么表情,不想说话的样子,见惯乘客的司机师傅很有眼色的不再多问,安静开车。

果然,我还是主角。宋阳乐坐在车里,看着离开那条街道后窗外一路倒退的荒凉郊景,摸摸额头,想:不是主角的人不可能在周围都是这种场景的情况下,对忽然出现的一条街的合理性毫不怀疑的。

……他倒是很有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早上在高速飞驰的公交上即使每次停靠额头都要被撞一回也坚持一路闭着眼睛眯到站的事实。

山海站到最近的地铁口是一条无路可绕的直线,只有十分钟车程,空气质量却出现了肉眼可见地下降。

到达了目的地的司机靠边停下,宋阳乐下了车,晃晃屏幕上显眼的五星好评告别:“谢谢啊师傅。”

“小事。”

目送了小汽车驶离,宋阳乐低下头,先看了看手机上的转账页面,存好截图,才背着外卖踏上了地铁口向下的电梯。

标着“7号线D出口”的地铁口没有说明是这里具体是什么站,但进出这个地铁口的人却显见得不多,站在宋阳乐前面一起下楼的就只有两步之外一个穿皮草的男性。

临近四月,穿皮草的人太少,宋阳乐粗看了一眼,就看到……可能是皮草太长的缘故,这老兄的腿,看起来好像有点短啊。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还没等他看仔细,那人似乎察觉了他的注视,很是不高兴地回过了头,长着一张包子脸的京味老爷们瞪住他,淡绿的钝圆瞳孔缩成尖锐的竖线,声音粗犷:“你看什么玩意儿呢?!”

被当场抓包的宋阳乐顿了顿,坦然道歉:“对不起。”

“……哼!”他的反应出乎了意料,短腿老兄预备好的火气憋了憋,没发出来,只好愤愤地用鼻孔出了一口气,将头转了回去,却没想到电梯刚好到了底,确实很短的脚没及时迈稳,险些摔了一跤。

“……”

差点被绊倒的人恼怒地踢了下地板:“……这破电梯!”

然而由于腿太短,又没有真的用多少力,比起迁怒,更像跺脚卖萌……宋阳乐意识到这一点,转过头看电梯,表面不为所动。

——他还是很惜命的。

狐疑的视线在他身上划过,却又实在没看出什么,那个满口京味儿的妖只得又哼了一声,迈着两条小短腿刻意绕到了他的前面。

宋阳乐跟在对方后面,并不争锋。

两个人形生物一前一后地顺着指示灯拐过几道弯,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安|检处便出现在了眼前。

不普通的是,他扫了一眼,发现这里没有开放向其它出口的通道,也没有地铁票售卖处,就只有一个光杆安检,尽可能地减少普通人类的出现机率。

他跟在京妖的后面,将保温箱放到传送带上——所幸这个安检处不需要把液体拿出来喝一口以示安全,身上只带了地铁卡和钥匙还有手机的他很轻易地过了。

安检中途,他观察到,原本懒怠的安检员在看到保温箱时,看他的眼神很明显地变了变。

他抱起保温箱,往下看了眼,果然在箱子的右下角看到了“山海饭店”四个小字。

他收回目光,背起保温箱,走到了地铁闸机处。

卡套里的黑色卡片和旁边绿色的地铁卡形成了对比。

宋阳乐一转头,发现拿着绿卡的京妖也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滴。”

就在一人一妖相对无言时,闸机通道开启,宋阳乐顿了顿,先回过头,进了站——

穿透一层无形的壁障,眼中原本的冷清骤然被扑面而来的喧嚣打破。下了电梯,写着“山海站”的地铁站牌分挂在两边,左边提示“开往钱来方向”,右边提示“开往崦(yān)嵫(zī)方向”,他走到左边,站进外形各不相同的“人”和“动物”之间,未打开的通道内时不时穿风的轰鸣声伴随着各样“人”声,热闹异常。

“呀!”身旁忽然响起一声尖叫,他下意识转过头,却只看到一个粉色的大件行李箱。

“走路能不能看着点脚下?!”听到愤怒的声音这样说,宋阳乐视线下移,终于在行李箱的左侧边角看到了一只小指大的叉着腰的蚂蚁,然而对方看样子却并不是在对他说话。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造成了交通障碍的短腿猫科动物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郁郁道歉,是熟悉的京音。

“你们这些哺乳动物真是!……莽莽撞撞的。”险些被踩到的蚂蚁仍有些愤愤,但是收到了道歉,不好再多找茬,而且抬起头看到对方凶煞的表情……蚂蚁女士扭身扶住轱辘边专用的推手推动行李箱急匆匆地去往下一个排队处,撂下一句:

“下次走路看清楚点!”

“……”

头顶斑点的猫科动物短暂的沮丧过后,敏锐地感觉到宋阳乐的目光,凶神恶煞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凶狠的面部表情搭上肥重的臀部与短短的四肢,恐吓效果实在不佳……在真的把对方看到生气得把自己挠个满脸开花之前,宋阳乐先开口了:“兔狲?”

刚想要发火的京妖僵住蠢蠢欲动的爪子,拿竖成一条线的眼睛看他:“……你认识我?”

不仅认识,还知道你这种国二保护动物属于“上手一盘,牢底坐穿”。宋阳乐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摇摇头:“我在网上听说过,你的特征看起来挺符合的……很标准。”

听他形容自己是“标准”而是“好看”,兔狲妖便知道对方没有敷衍自己——“好看”是同种之间互相欣赏的词,种类不同,标准都不一样,谁能分辨你是“好看”不“好看”“标准”就不同了,“标准”就是形容符合一个种族平均水平的审美,对外族来说,这是一种在外表上给对方的最高称赞。

“那是。”受到夸奖,兔狲很是满意,抖抖胡须,也看这个两次三番不经同意看自己的家伙顺眼了许多,开口问:“你这是上哪儿去?”

“去送外卖。”宋阳乐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呢?”

兔狲咳了一声:“我?我去趟大阴山。”

大阴山……虽然对“大”没有概念,但有这趟所谓的7号线是从钱来到崦嵫的线索,他很快想到有关后面“阴山”这个词的两个篇章:“又西三百里,曰阴山。浊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番泽,其中多文贝。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和“西次四经之首,曰阴山,上多楮,无石,其草多茆、蕃。阴水出焉,西流注于洛。”两个地方都比他要去的章莪山还要更西,河流跟特产似乎没什么好说的,那就只剩下,“天狗”?

这种除了脑袋是白色的,其它跟狸猫一模一样的异兽,跟兔狲是应该有点关系,“大阴山”应该指的就是天狗栖息地了。

地铁还没来,宋阳乐想了想,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道:“大阴山吗?以前听说过,不过我是第一次坐这趟地铁,还从没去过那里。”

“你也是第一次?!”

“……嗯。”这是重点?

“我也是!”没注意到什么重点不重点的兔狲很惊喜,又兴奋:“我还以为这年头就我一个妖没坐过山海地铁了!没想到你也是!”

原来这趟地铁的名字叫山海地铁。

宋阳乐也没纠正对方以为自己是妖的看法,而是有点好奇:“我是今天才听说,先前也没必要去,你是为什么没坐过?”

“嗨!你不知道!我跟你一样,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趟地铁!”认为他跟自己经历类似的兔狲忍不住朝他大吐苦水:“真是被人类坑惨了!”

“……是嘛?”

“是吧!”兔狲沉浸在对人类的深恶痛绝里,没注意他说的是个疑问句,“你说他们要发展科技就发展科技吧,还要破除什么封建迷信,其实他们破除封建迷信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吧,这跟我们妖又有什么关系?!妖管局那群吃白饭的,一天到晚正事儿不干,不但不去解决我们妖界生育难的问题,光知道瞎掺和些人类的破事儿,还非要出台什么‘建国以后不许成精’的破政策,坑了我们这一堆二十一世纪妖(不愿意表露姓名的宋先生:猜测是成精于二十世纪末以后的妖)!我特么被这条政策困在京市野生动物园里整整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要不是他们最近总算脑子开了窍了,我还得待在动物园里出卖色相呢!你说本来山海地铁是大家的共享资源,就因为他们这个政策,京市一直到现在的对成精都管得严,要不是我受不了了到C市来上学偶然听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么趟地铁!”

……那坑你的到底是人类还是妖管局,这位小老哥你还是要有点是非观才行哦?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看兔狲毛茸茸的脸上竭力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宋阳乐思考了一下,还是道:“哦,我也差不多。”

“……”你敷衍得也太明显了点吧?没有得到想象中的附和,兔狲胡须一动,撇着嘴角看向通道,发现里面光亮闪烁,重新兴奋起来:“诶,地铁来了!”

“……”广播里有报吧?

感受到周围聚来的嫌弃目光,宋阳乐顿了顿,没什么表情地拉紧外卖箱背带,貌似不为所动,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了通道——

外表跟普通的地铁一样,远远就能看到的是拥挤,但车厢呼啸到站时,就能看到里面维持人形的生物很少,更多是各式各样的动植物;然后地铁停住,车门开启,下来的少,上去的也不多——反正座位是没空出来,不管是宋阳乐还是兔狲进去以后都只能站着。

车门关闭,地铁上睡觉的睡觉,看手机的看手机,发呆的发呆,忽略外形,从表面看,大多数生物和普通人类在地铁上的表现差不多。

就在他猜想那些发呆的生物是不是其实是在脑海中揣摩法术的时候,才从动物园里出来不久,交流习惯还停在二十年前的兔狲很不适应这种冷漠,看来看去还是蹲到了没怎么玩手机的宋阳乐身边,扯了扯他的裤脚,很神秘的样子:

“喂,知道为什么这趟地铁叫山海地铁吗?”

埋久了的脖子有点酸,宋阳乐动了动颈部,答:“不知道。”

兔狲便很得意地翘了下胡子:“这是因为,这趟地铁的原先的总站其实是山海站——你猜,为什么现在在山海站下车的人却这么少?”

宋阳乐拉了拉背带,伸手摸了摸急需得到舒缓的脖颈,想了想,答:“大型客运站离这里太远,也没设地铁检修站,没有客流量?”

“……”

被抢了答案的兔狲看着他,笑容逐渐消失,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迈动短腿,甩着肥屁股后带着圆环的尾巴,扭头离开了。

——和他预计的一样,直到他下车,对方都没再凑上来跟他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