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记:处,去也,暑气至此而止矣。*

一场秋雨一场寒,处暑前夜落得一场雨,今晨起来天放了晴,屋檐瓦砾上残余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敲,清朗小风徐徐吹来,显出一片天高气爽的怡然气候。

陆琦洗了把脸出来,与早起温书的朱泓默打了个照面。

陆琦顿了一下,微微颔首,权作招呼,便要离开。

这?段时日以来,二人虽拘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迫住在了一处,但一直保持着?互不?干扰的共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只作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朱泓默却尤为罕见地张口叫住了陆琦,语调客气地迟疑道:“陆大夫您这,今日是要进宫吗?”

“不?错,”陆琦惊讶回眸,不?解地挑了挑眉,奇怪道,“怎么了?”

——原先陆琦不要懿安皇后主动提的太医署官位,不?是她视名利如粪土,只是她心知自己身份特殊,不?宜在皇城底下、天子脚跟久留。

而今却是因为牵扯进朱家灭门惨案里,想走也走不成了。

是而当那位仗着?脸皮堪比城墙厚、以三寸不烂之舌缠着?陆琦忍怒应下一二三四麻烦事的重小侯爷难得良心发现一回?,主动在皇帝面前为她求得?太医署医正之位时,陆琦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毫不犹豫便应下了。

今日便正是她要入宫中太医署点卯的第一天。

而现在那一二三四麻烦事里的“一”,便正站在陆琦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陆琦不由在心里感到一阵烦躁。

——皇帝先前以雷霆手段压下朱泓默入洛遭袭一事、而今朝野上下大多以为他朱四公子还远在北上?路上。应付不?了重熙纠缠,含恨退了一步的后果便是:从那时起、一直到下月初九,对面这位朱四公子都不得?不?以“隐匿行踪”之名,住在陆琦这里。

美其名曰“陆大夫武艺高超,可以贴身护卫”;实则不?过是想把两个关键人物撵到一处,方便重点观察盯梢。

陆琦心中有气,又?无法与朝廷天下为敌,当对上朱泓默时,自然不会有几多耐心。

“陆大人,”朱泓默察觉陆琦眼角眉梢隐忍的不?耐,被刺到了般抿了抿唇,冷下脸来面无表情道,“在下只是私以为,那些人恐怕不?会只有一方。”

这?些日子以来,朱泓默虽然强迫自己日日读书治学,但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先前惨事便历历在目,于脑海中无限回?荡。

在一遍复一遍地细细回?忆中,朱泓默不?难发现了其中最为明显的古怪诡谲之处:跑到泉州借“海溢潮”为遮掩屠尽朱氏满门的、与后来在西山郊外围住朱泓默逼问他“你曾祖留给你的东西在哪里?”的人……可能并不?是同一方势力。

因为这里面很明显的疑点在于:从泉州北上?至洛阳这一路,朱泓默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一个人带着书箱与仆从走了足足有两个多月。如若第一批跑去灭门的人自认为朱泓默是知情人、抑或者朱家还残留有所谓的“东西”,那一击未得手、再来一击便是……远不?至于叫朱泓默能活着?走到西山边上?。

“我救你的时候就发现了,”陆琦眉眼微弯,似笑非笑,只道,“那些黑衣人好像在‘杀人灭口’这?件事上?,至少对你,并没有太过热衷。”

——若非得?要说那帮黑衣人后边没追过来是急着烧毁书堆,那他们何不?直接灌醉或者打昏朱泓默,把书烧干净就跑?

何至于非得?围住人后再当着?朱泓默的面把那些仆从一一杀尽、又?对人百般折磨逼问……直到最后陆琦出来多管了那么一下闲事,才急急忙忙地想起来要烧毁书堆了。

未免脱裤子放屁,太过多此一举。

陆琦甚至忍不?住想,也许自己那天实在是当真“狗拿耗子”了。怕那天有没有她出现,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变化。

都是朱泓默伤痕累累地活着?、朱家残留典籍烧毁一空。

“陆大夫也发现了,”朱泓默紧紧捏住手中文卷,用力到指骨关节发白,极力克制着满腔愤郁,一字一顿道,“后面那批人,是故意挑在西山将我堵住打伤,因为他很清楚,正于西山大营督查兵卫的副都指挥使项擎是个人尽皆知的‘缩肩膀’,担不?起事来,一旦发现我伤痕累累躺在西山边上?,必会在第一时间报与陛下。反倒是……”

朱泓默说不下去了。

“反倒是派人千里迢迢跑去泉州灭你家满门的那位,是非常确信活着?的朱四公子您是一个对个中内情?‘毫无所知’的局外人,”陆琦低低地叹了口气,“好心意”地替朱泓默续道,“所以您北上?一路,毫无所阻……甚至那些书,可能也就只是一堆单纯的书罢了。”

“后面那批黑衣人故布疑阵至此,不?过是与前面那批从‘同?舟共济’走到了‘同?床异梦’,一条心必然不会是一条心了,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是么?”

“陆大夫心知肚明就好,”朱泓默低下头,掩住发红的眼角,只毫无情?绪道,“我朱家招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批人……您既要入宫,万事小心。”

陆琦抬眸,与朱泓默缓缓对视了一眼。

有些话,虽然彼此还未说出口,但已尽在不言中。

——或许连朱泓默本人都想不透自家一向与世无争、不?与人为难的曾祖究竟是碍着?了哪边的利益、挡着了谁人的路,也对那最后竟引得?朱氏满门被害的“东西”毫无头绪、一无所知……但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非得?要顺着推导,也大可逆着?倒推。

就从前后两批人的手段来看,无论是能指使人千里迢迢灭人满门的、还是胆敢在西山大营边上?劫道杀人的……都远非这?朝中一般人可以做得?。

说是两家,也无非就那两家。

今上?祖父钦宗皇帝,生母卑微,昔年做皇子时,在宫中也极为不受宠。那时候朝堂上?有被皇帝荣养二十余年的东宫太子、有太子同?母弟三皇子、有深受帝宠的贵妃之子五皇子、有武将楚襄侯府作外家的六皇子、有……总之,这?些人最后都死了,反倒是出身卑微、文?采武功都平平无奇的七皇子登上了皇位,也就是后来的钦宗皇帝。

许是因为昔年夺嫡过于惨烈的缘故,钦宗皇帝生性多疑难缠,于亲缘上?也分外冷漠薄情?,后来光宗皇帝即位,更是有过而无不?及之地继承了他父皇钦宗的疑心病,还又?从其上多创了另外一个饱为诟病的偏好。

说通俗点,不?过“任人唯亲”四字。

光宗皇帝整日里怀疑兄弟要夺嫡造反、怀疑大臣有贰心不?恭、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把权力牢牢把握在手中,于朝臣分外刻薄寡恩。

但光宗皇帝终究是一个人。是人,便总有力所不?逮之处。所以后来,光宗皇帝给自己想了绝妙的享清闲好主意:他对外人,多疑寡恩;对自己人,就放权深信。

至于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自己人”?光宗皇帝有自己独一套的评价标准,其中第一条便是,他既娶了张氏女为妻为后,那张家,自然便是当之无愧的“自己人”了。

承恩侯府张家这一庞然大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便是被光宗皇帝自己一口一口给喂大的。

后来光宗皇帝喜爱元淳贤妃诞下的六皇子,想废嫡长而立庶弟,折腾几次都未能成行,其中承恩侯府张家出力多矣。

光宗晚年,未尝没意识到张氏之祸,抬举元淳贤妃与淮南王,兴许也有制衡之意,但终究人年轻时候就不是个聪明人,老了更不会强到哪里去。——光宗空有抬举淮南王以制衡张家之意,偏偏最后即位的又?还是东宫太子。

且恰恰正因为这着?,反叫得后来靖宗即位后,更不好随意对母舅家动手。

再怎么说,那也是在夺嫡路上?出过大力的“自家人”,纵是要卸磨杀驴,也得?缓缓再卸、博个好名不?是?

狡兔死,走狗烹……淮南王母子都还没死呢,怎么好随随便便对承恩侯府动手呢?

且太后与靖宗之间,比之今上?与太后,还是更要有那么几分母子亲情在的。

靖宗既不好直接对张家动手,便也有样学样,努力扶持宋偓,妄图以妻舅家来制衡母舅家。宋偓这?一路走来,登临宰辅,位极人臣,靖宗皇帝出力多矣。

现而今光宗去了、靖宗毙了,可张、宋两家的人全都还活得好好的,留给今上?,便净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恶麻了。

而今上?从一个久不?涉朝政的九皇子、瑞王殿下,到突然登临大宝,君临天下,接手大庄四境之内的军政内务,不?过两年尔。

今上?太年轻了、也太稚嫩了……由不得?朱泓默在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时,不?去万念俱灭、心如死灰、连对皇帝都生不?出分毫的期许、依靠来。

“我曾祖告老前是先光宗皇帝的臣子,但实则一直为太子殿下、也就是后来的靖宗皇帝做事,”朱泓默闭了闭眼,轻声与陆琦道,“所以我一开始的时候,最怀疑的其实是淮南王与镇北侯一脉。”

但这?些日子与重熙接触下来,至少已经完全打消了朱泓默对重家人的怀疑。

而就朱泓默当下捕捉的只言片语,单以时间论,朱家人惨死的时候,淮南王那边尚且自顾不?暇……当不?会是他。

“当我天真也好、可笑也罢,但我确实觉得?,宋相其人,”朱泓默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曾祖到底与他共事一场,他纵然有把柄落到曾祖手中,也当远不?至于非要去,灭人满门。”

陆琦皱了皱眉,只审慎道:“这?些话朱四公子当与陛下说去。”

“不?,我绝不?会在陛下面前替他宋家人再说上半个字的好话,”朱泓默双目通红,寒声冷厉道,“枉我曾视宋相为师为长,朱家惨案,他纵然没有插上?一手,也必然早有风闻、袖手旁观……他们两家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我迟早要将他宋偓拉下宰辅之位,待他来日沦为阶下囚,一字一句地逼问他,可曾‘悔’过。”

“我说这些,只是想提醒陆大夫,”抢在陆琦开口前,朱泓默复又?整肃颜色,面无表情地续道,“太后姓张,可太后也是,皇帝的母亲。”

“朱四公子觉得?,堂堂一国两朝太后,”陆琦勾了勾唇角,一副不怎么在意的嬉笑模样,“会愿意纡尊降贵来为难我小小一介布衣大夫么?”

“而今您已不?是布衣,”朱泓默委婉地纠正道,“且纵然现在不会,待在下金榜题名之日,今日之借住,难说来日能瞒到何时。”

“豁,好大的口气,”陆琦懒洋洋地扬了扬眉毛,却知道“科场高中”于朱泓默这?种?水平而言,或许真还就是信手拈来的事,倒也没有揪着这?个打击对方,只掐着?指头算了算,轻轻地“啧”了一声,有些不?怎么高兴地估测道,“也就是说,如果以最坏的结果、你一入考场便被张家人发现论。从现在到下月初九,我也就还有二十来天在太后面前表现一二,至少得?露些能让她老人家舍不?得?砍了我脑袋的独门绝技来?”

这?话说得虽然为难,但语调大有漫不经心之意。

朱泓默听得微微一愣,他本心只是怕太后因张、朱两门事,对陆琦怀有恶意而陆琦本人却不知,故而出言提醒一二罢,但——

“陆大夫若能得太后宠幸,”朱泓默深深地凝望了陆琦一眼,惜字如金道,“于你我,大幸。”

“于你,”陆琦懒洋洋地纠正他道,“与我可没什么关系……朱四公子,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是我救了你的命。”

“你想怎么报仇都随意,麻烦靠边捎捎,别带累我下去蹚浑水行么?”

“还有,不?要以为你知道的这?些就是什么弥足珍贵的大料了,真有那么重要,宫里早派人来揪着你刨根问到底儿了,”陆琦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拍了拍朱泓默的肩,附在他耳边低低道,“陛下派心腹钦差秘密下泉州,查一桩贪腐案子查到张侯的得?意门生头上,人因拒不?归捕论,已当场格杀。而今密折辗转回到洛阳,张侯闻讯,上?书告病在家,不?见外人……这些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朱泓默被陆琦话里话外毫不掩饰的轻讽鄙夷刺得脸色一僵。

“皇帝是比你小,但不?要以为他比你小,就一定比你傻到哪里去。至少,枢密南北院,三省六部,朝中没有一个养着是吃干饭的,”陆琦淡淡道,“这?天下终究还是裴家的天下,把你身上的清高自许收一收。好好为皇帝做事,总强过把眼睛绕着?后宫女人身上的那一堆裙带关系上?到处打转。”

“你至少也该知道,张家、宋家,靠女人得?来的宠幸,终究都不是什么正路,”陆琦面无表情地警告朱泓默道,“既然没有做佞幸的心思,就不要总想着去抢了佞幸的道走……当今这?位,可不是光宗,也不?是靖宗。”

陆琦刻薄朱泓默的话说得响亮,但人自己其实心里也打着?鼓。——无他,虽然走裙带关系确实不?是什么正路,但像靠女人靠到张家这份上,太后都是皇帝的亲妈了,这?事真查到最后,推论终究不过是推论,若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恐怕真要成悬案。

大义灭亲的前面也得?先有个“大义”二字……若没有个正当由头来,胡乱动张家,连光宗晚年想做都做不?得?的事,于当今皇帝而言,怕更是要在“孝”之一字上?难做。

陆琦也不?知道自己是操着?哪方面的闲心,犹豫之下,确实有想过怎么在太后面前露上一手。

而也真是刚想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运气所致,总之稀里糊涂的,因一方自行改良的甘草药汤缘故,还真叫太后看上?了陆琦,接连几回?传她到慈宁宫看诊。

卫斐是在陆琦第五次被太后传去时,才“偶然”与陆琦搭上话的。

这?时候,东西六宫都对这?位先救小皇子、再医太后咳的陆大夫闻名已久,卫斐夹在这群很有些被“明星带货”效应影响到、趋之若鹜地邀请陆琦去宫中看诊的女人间,倒也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承乾宫里,陆琦规规矩矩地把人完脉后,脸上适时地现出一二踌躇难言之色来。

卫斐当即神情?一凛,一个抬眸,服侍的宫人们便纷纷往外退去。

“怎么样?”卫斐低低探问道。

“无甚大碍,”陆琦低着?头匆匆写方子,轻哂一声,忍着?笑道,“除了房事行得?太多,长此以往,怕有阴虚之兆。”

卫斐面无表情地横了陆琦一眼,冷着嗓子低低道:“我是问你朱家的事情?。”

陆琦便搁了笔,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瞟了卫斐一眼,低低叹息道:“你又?想我怎么说呢?”

卫斐眉心微蹙。

“不?要再想了,”陆琦柔声安抚道,“本就也不?是什么好事。”

“有那功夫,不?妨多放点心思在皇帝身上,”顿了片刻,陆琦复又?轻笑着?补充道,“我观他近来神情?抑郁,似有满腹心事的模样。往常脾气再温柔不?过的一个人,现都能叫人惊恐评一句‘进退两难、唯恐失度’了……该不?会是你们两个生了什么难解的矛盾吧?”

说着说着,陆琦自己先忍不?住摇了摇头。——单看卫斐那脉象,就不像是与皇帝有矛盾的模样。

“我正是挂心于他,才与你问朱家的事,”卫斐不?置可否,若有所思道,“难道这?些日子竟不?是因为朝堂事而烦心么……”

早先在小间里探问的那一茬还没有过去么?卫斐想想便不?禁头皮发麻,她本是有心再试探试探皇帝与那个人的关系的,但看皇帝近来无端叵测的态度,反倒却不敢了。

皇帝像是接受了她对“尘之”的解释,又?好像没有……当然,这?都完全不耽误皇帝近来日日召她过去伴驾侍寝,二人在明德殿里也算很是胡闹地折腾了有些日子,皇帝自然是再不?肯戴发带的,而都叫人问出口“是让你想起来别的什么人么”、“与朕很相像么”……卫斐更不好再继续明目张胆地摸鱼出神。

这?些日子以来,竟然叫卫斐迟来地品出几分“伴君如伴虎”的兢兢业业滋味来。

陆琦却是被卫斐这?幅小儿女姿态给震住了,一阵恶寒后,忍不?住震惊出言道:“你别不是看上?皇帝这?个人了吧?”

——因为觉得?“喜欢”抑或者“心悦”之词与卫斐这?无心肝之人太不?搭调,陆琦最后竟然都只能选了“看上?”这?么个泛泛而指的字眼。

“沟渠本无心,明月来相照,”卫斐淡淡道,“看上?又?如何,没看上?又?如何。左右我现在已经是陛下的妃嫔了,还能有别个条路走不成?”

陆琦抽了抽嘴角,分外无语,只道:“那避子丹还要不?要?”

卫斐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陆琦颇为响亮地冷哼了一声,大有“果然是你”、“不?过如此”之意。

卫斐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想到了另外一桩,不?由问道:“萧惟闻近来可有与你为难?”

“他又?何时待我有过好声气了?”陆琦一遍俯下身翻着?随身所带药箱里的诸多杂务,一边蛮不在乎地回道,“皇帝让重小侯爷查朱家的案子,我现在也算是半个得镇北侯府庇护的重要人物了。萧惟闻巴着?重小侯爷要巴结死了,躲我还来不及,多想不开来找我的麻烦?”

“真要扒出早先在荥阳的旧事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家伙一起玩完么?”陆琦一边嘲讽着?萧惟闻,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奇怪,上?回?好不容易收来的那根老参到底给我放哪儿了?”

卫斐见她实在找不见,便倾过身陪她一起翻找,一边找一边忍不?住说教道:“你就不能把身边的东西好好地规整规整,总什么东西落到你手里都要找不见了……”

嘴里正例行公事般念叨着,待翻到一物什,卫斐手上?骤然一僵,脸上猝然色变。

陆琦觉出不对,循着卫斐的视线望去,主动将那叠成四四方方、半尺长宽的海棠云缎抽出来,迎着卫斐紧绷的面色,主动解释道:“这?是早上去仁寿宫给德康公主看诊后,得?她身边一奶嬷嬷热心所赠。”

“只说正好是公主制完秋裙剩下的寸头布,叫我拿去做个脉枕或裹下药箱都好。”陆琦谨慎道,“这?东西有问题?”

卫斐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过来承乾宫前,”卫斐紧紧地拧起眉头,隐忍而艰涩道,“有消息放出去么?”

“不?曾声张,”陆琦亦低低道,“但若是有心探查,亦不难知晓。”

——陆琦自得慈宁宫里的太后看重以来,近些时日可是宫里的风光人物,行程能排到好几日后的那种。

“德康公主,”卫斐喃喃道,“是了,先靖宗皇帝还有个女儿落下来,现有五六岁了?生母李妃……”

电光火石之间,卫斐倏尔坐直了身子,喃喃震惊道:“李妃、李琬……难道她竟然也是陇西李氏之后?!”

这?可真是灯下黑了。

——原先卫斐总想着李琬不至于愚蠢到用巫蛊娃娃这?种?害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陷害她,但却一直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就是从广阳宫翻出来的、为什么就偏偏是李琬呢?!

原来竟不?是这宫里的宫人太监们心思叵测、各为其主,而是李琬本来就是对方设计里的一环。

“但是她这?么做,又?是图什么呢?”卫斐实在不解,“巫蛊娃娃一事,最后以死了仁寿宫几个人、皇子被过继收场,我原先一直觉得?,这?背后的人,当该是慈宁宫里的那位才是。”

制作巫蛊娃娃的人是谁,也许并不?好查清。但单以结果论,而今回?头去看,最乐见促成此事的,非慈宁宫里的太后莫属。

——张家是外戚,宋家也是外戚,自古同行相轻,外戚不?容外戚,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两家的女人都想去垂帘听政了,那帘子后面,也嫌多个人坐着?会不?爽快吧!

所以太后和懿安皇后的婆媳关系一直非常之糟糕。

先靖宗皇帝英年早逝,那宋家这个外戚就不再是个正经外戚了,但宋偓既然能做到一朝宰辅,自然也不?是吃干饭的。瑞王殿下久不?近女色,宋家人兴许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又?踩准太后自靖宗早亡后非常害怕皇帝骤然暴毙、东宫空置的心思,曾一力鼓吹过立皇太侄一事。

然而太后又怎会轻易屈服,懿安皇后作她正经儿媳时,她照样说不?喜欢就不?喜欢、说不给面子就不给,现在连靖宗皇帝人都没了,太后又何须再给她宋氏脸面?

所以太后从皇帝登基起,便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张罗选秀事宜。

宋家不甘落后,马上也送了宋琪弄入宫。

最早时,太后一心抬举沈韶沅与卫斐二女,以卫斐之浅见:抬举自己,是因为自己貌美而无倚恃,得?宠也好拿捏;而抬举沈韶沅,怕是为了扶持沈家的那个“武英殿大学士”与宋偓文?臣相斗。

如果说到这里,两边招数平平,宋家人稍落下风的话,那卫斐的承宠,便是于宋家当头一棒的第一个变数。

但兴许也是为这?,给太后吃了一颗“皇帝可以亲近女色”的定心丸,后来指使人利用巫蛊娃娃诅咒孙子时,心里半点也不?虚慌。

——那日在仁寿宫里,太后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先前哀家也是被舸儿的糟糕情?势给吓住了,竟然没有阻拦懿安大肆搜查后宫之举”……想来也真是叫人好笑得?慌。

凤印在太后手里,倘若她真忧心孙子,又?怎么会放任懿安皇后在孙子醒来前,先把心思放到搜查六宫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上??

恐怕是巫蛊娃娃这?件事从头到尾,针对的都不是卫斐、更不是李琬。她们两个只是被太后瞧中资质拔起来立给懿安皇后的靶子看罢了,太后的最根本目的,是剑指有个宰辅父亲的懿安皇后。

太后既想要孙子,又?不?想要儿媳。

她一边要留着?先靖宗皇帝那个病恹恹的遗腹子给自己定心、一边又嫌弃这?孙子身子骨不如何康健、恐活不长久,并没有非得?要亲自抚养的心思,但却偏偏不能叫孙子再养在名正言顺的懿安皇后膝下。——否则来日一旦皇帝真有不?测、叫大孙子登了基,那懿安皇后既是嫡母又?是生母,哪里还有她这个隔辈的祖母说话的份?

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慈宁宫里太后提起过继事时,卫斐一直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说到底,是张、宋两家,太后与懿安皇后的战场,自己又?何苦出那份力、掺和那个劲,去给她人作嫁衣裳呢?

无论出宫与过继,于卫斐干系都不大,卫漪想要也就要了。且再说句刻薄不?中听的,就那孩子一个月里病二十天的模样,连太后自己都没心思非要收到膝下、能不能活得?到成年都两说……这才哪里到哪里,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了。

至于太后与懿安皇后通了气,两个人都非得?要逼着皇帝谈过继事……皇帝那时候怕多多少少也回?过了味来,所以那日在慈宁宫时,从头到尾都没有与太后多说什么,只反复追问懿安皇后的心意。

可惜……宋家人自己选的路、自己吃那苦罢。

但以上这?些猜测终究无凭无据,卫斐也只是自己私下里如此分析一二,既不会说与皇帝听、也不?清楚皇帝自己看到哪一步。

只是一直想着,若巫蛊娃娃一事倘真如自己所猜测的一般,那这件事已然到此为止了。侄子既无大碍,皇帝就是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再大动干戈去驳太后的面子。

这?事应当是已完全尘埃落定了才对。

这?时候那位德康公主的生母、先靖宗皇帝的李妃娘娘突然跳出来,又?是图得什么?

“她怕是知道你我相识之事。”陆琦提醒卫斐道。

“她不光知道,她先还为太后做事,现又与太后不一条心了,”卫斐总算是觉出了几分意趣来,“那我可得好好会会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请假的补偿,明天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