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于现在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来对付我们!”卫漪心里快恨死?了。

“对付?”卫斐听得笑了出来,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哪里就到了‘对付’的地步……不过是上位者的通病罢。”

卫漪茫然地望着卫斐。

“不过是‘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卫斐勾了勾唇,不无讥讽道,“大抵权欲心重者,都?无比眷恋此平衡之术。”

卫斐心道:若真论“对付”,恐怕得是到太后对淮南王与元淳贤太妃母子那样的赶尽杀绝才算。

——淮南王坠马后一直昏迷不醒,但至今好像也没有彻底咽气,卫斐联系陪在皇帝身?边时?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和?太后那日打探时?隐隐发?虚的语调,暗自猜测:那事背后就算并非太后主谋,恐怕慈宁宫也至少是狠狠插上了一脚。

“我还是没有明白,”卫漪似懂非懂地擦了擦眼泪,蹙眉不解道,“就算是太后是想陛下雨露均沾,那她倒是去与陛下说呀、去与这后宫里的旁人说呀……怎么就那么倒霉,独独盯上了我们姐妹!”

卫斐不好与卫漪解释,恐怕那些?挑拨举动对太后来说不过只是“随手而为”,根本算不得“处心积虑”,更难说是“独独盯上”。

倒是缘何皇嗣过继之事会“独独盯上”卫漪,卫斐心中略有一二猜测:怕不是皇帝想把裴舸过继给她的心意表露得太明显了,而太后与懿安皇后,一个怕卫斐万一有亲生子后苛待侄儿,一个怕卫斐因先前冲突怀恨于心不容人……总之,是既不想卫斐成为裴舸的养母、又害怕提了旁人会遭卫斐为争一时?之气而截胡,故而选之又选,才挑了与卫斐同族同根、她不好下手对付的堂妹卫漪。

其实,卫斐摇头失笑,只觉得她们想得实在是太“多?”了。

卫斐安抚罢卫漪,回得承乾宫时?已是掌灯时?分,明德殿的大太监张禄紧跟着就到了,朝卫斐躬身?行礼,笑脸以?对,不敢怠慢:“毓贵人,陛下今夜还是宣了您过去侍寝。”

自小满后那日在承乾宫里稀里糊涂的第一次后,皇帝好像猛然打开了某个关窍,对那等事虽然说不上有多?热衷,但三?五不时?的,便也常常要来那么一次,再不如先前那般排斥避讳。

卫斐掐指一算,恍然惊觉:这两?个多?月以?来,二人间已经有过不下十?回的鱼水之欢,这要是放到以?往皇帝的后宫里,其实并算不上是个多?么夸张的数字,但于当今这位而言……便已然是传得皇宫内外皆知的“独宠”、“盛宠”了。

坐在明德殿东暖阁里等着皇帝处理完政务过来时?,卫斐便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是不是也到了该提醒皇帝再多?看看后宫旁人的时?候了……

一是近来风头太盛,“后宫独宠第一人”的名头盖下来,宠妃之名能传到宫外侯府去,太后这层出不穷的各种打压手段也着实令人恶心;二来这位是真的家里有皇位等着要人继承,卫斐自个儿嗑避子丹是嗑的很开心,但也不好真要皇帝就这么绝了后……说好要对自己?百分之十?的“好运气”好点的,要是真叫皇帝连个血脉子嗣都?落不到,那卫斐可还是要很有些?歉疚的。

卫斐正坐在床上想着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皇帝进来了。

裴辞穿着一身?沐浴洗漱罢后的雪白寝衣,取下了冠冕,头发?软软地披散下来,有那么几缕没有擦拭干净的碎发?散落在额边眼角,不似以?往朝冕威严、衣冠整肃的端庄,俊朗清隽的少年气一下子就出来了。

卫斐看得微微晃了下神。

都?道“灯下看美人,更得三?分韵”,这边卫斐看得微微失神,殊不知在裴辞眼里,对面人目光盈盈,神态专注,像是一池深水上洒了一把细碎晶莹的宝石,美得更是不可方物。

裴辞悄然红了脸,走至卫斐身?前,拦下人起身?行礼的动作,将整个人揽在怀中,凑在卫斐细腻如白玉的脖颈边轻轻吻着,红着脸低声喃喃道:“阿斐,你身?上好香啊……”

眼下气氛正好,卫斐不得不竭力忍笑,但心里却再无分毫旖旎之色,只蓦地感觉自己?是被一只雪白的萨摩耶给抱住了,甜美可爱又蓬松*,就是不太老实,蹭得卫斐脖子上痒痒的,难以?遏制地想笑。

“陛下若是喜欢,”卫斐抿着唇忍笑道,“嫔妾给您调制一二,拿去熏染衣物即可。”

不过卫斐也清楚,皇帝身?边的东西?要熏香,自然是有专门的尚服局尚宫负责调制,倒也还轮不到她这个半吊子去越俎代庖。

“好啊……”谁知皇帝想也不想便应了,他一味顺着卫斐的脖颈黏黏糊糊地细吻着,倒也不急着往下一步走,只反反复复地揉搓着怀里人,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好心情来。

看着皇帝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愉悦气息,卫斐这朵自认的“解语花”不得不知情识趣地开口问了:“陛下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裴辞猛地扣紧了卫斐的手,从她身?上起来,肩擦着肩坐在床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卫斐,唇角止不住地向上飞扬,强抿了几下,还勉强压抑住胸腔内满溢的喜气,兴奋开口道:“阿斐,六哥醒了。”

卫斐微微一愣,错愕之间,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太后娘娘可知道了么?”

话一出口,卫斐立马紧紧闭上了嘴,后悔不迭。

——她这已然是色迷心窍、色令智昏、急色失智……说出了完全?不应当在等场景下能说的话了。

怪只怪萨摩耶太可爱无害了,完全?降低了人的心理防线,卫斐怨念地想。

裴辞听罢也一下子愣住了。

半晌,他眼睫微垂,不自觉地摩挲了下卫斐的手腕,轻轻地叹了口气,略有无奈道:“阿斐,你真的好聪明……母后她当然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对卫斐说过,但卫斐还是一眼便什么都?看出来了……想到这里,裴辞心中不免有些?说不出口的挫败。

卫斐微微启唇,正欲绞尽脑汁去想些?托词解释一二,裴辞却摇了摇头,不想听那等无意义?的虚话,沉吟片刻,如此与卫斐道:“朕年少时?,虽是嫡出,但一来在众兄弟间年纪算幼,二来天资尔尔,既无二哥之谋略,亦无六哥之聪慧,甚至如大哥、三?哥等,都?皆身?怀有朕远不及之长处。是而,朕对大位,从无有过眷恋之意。”

“后来身?有隐疾,又为此拜去昆仑门下学艺,一年中有近半时?间不在洛阳,远离朝堂纷争,更是彻底于政务人事上毫无根基……母后大抵是因为此,才会在朕机缘巧合登临大位后,从来放不下心去,时?常插手一二。”

听至此处,卫斐才算是彻底的恍然大悟,霎时?明了了传闻中瑞王殿下“有仗剑□□四方的怪癖”、“行踪不定神出鬼没”、“广结天下游侠”等等诸多?言论是从何而起了。

不过裴辞这段话却压根不在这里。

“但朕兴许不只资质平平,且还远没有为人子的孝道恭顺,”裴辞别过来,微微苦笑着道,“朕初初登基时?,确实是一塌糊涂,二哥乍去,世家诸臣心思?各异,乱成一团,好在还有老师和?六哥的鼎力支持,叫朕不至于狼狈太过。”

“母后认为朕于朝政尚还欠缺得很,朕也确实是尚还欠缺得很,但母后或明或暗屡屡插手,朕还是……颇为不耐。”裴辞长睫微阖,艰涩道,“朕屡屡阳奉阴违,恐怕在母后心里,朕不仅治国远不如二哥,孝道更是难以?比拟。”

卫斐敏锐地意识到,皇帝这番话里提了户部?尚书汤硕和?淮南王,却没有言及宋偓和?承恩侯府张家半个字。

这其实是非常怪异的一个细节。

——按理说,当时?靖宗皇帝暴病而去,懿安皇后肚子里的遗腹子还没有真正地生下来,从太后娘家承恩侯府、懿安皇后父亲宋偓两?边无论哪个的角度而言,扶持靖宗皇帝的同母弟即位才是能叫他们利益最大化?的政治选择。

反而是昔年与太后斗得你死?我活的元淳贤妃母子,在皇帝口里,淮南王竟然才是帮他到足以?和?“老师”相提并论之人,这不得不叫卫斐情不自禁地生出许多?阴谋论来。

这皇帝可别是个被人哄骗得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傻白甜……卫斐真觉得以?这张脸主人的一贯智商,也不是干不出来这种事。

但再想到淮南王都?已经就藩多?时?,且都?被人整得躺在床上昏迷许久了,卫斐抱着对伤病患的基本尊重,又默默把这个不算太好的猜测咽了回去。

“但无论如何,母后她不该把手动到六哥身?上的,”裴辞皱着眉,心里说不出的难言滋味,“六哥母子早已经碍不着她什么了,且朕明明早与她把所有话开诚布公地说得很清楚了,她也分明是应过朕的……到头来,母后果然还是母后。”

——从来就不曾真正在乎过他这个儿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裴辞高不高兴、愿不愿意、答没答应、会不会因此而受伤难过……太后不在意,甚至有些?时?候都?不屑去与裴辞当面争辩,只一味地敷衍他过去算了。

裴辞的情绪难以?自抑地低落了下来。

“《左传》有言,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这么好的机会,卫斐自然是立马抓住,和?声细气地给人上眼药,“嫔妾私以?为,所谓‘孝道’二字,必得在‘慈爱’之后再言说。”

——父母慈而子女孝,父母都?不曾慈者,又何要儿女之孝与顺?

裴辞抿了抿唇角,微微苦笑道:“母后待朕,其实也并算不得太差。”

“嫔妾观陛下待太后娘娘,”卫斐眨了眨眼睫,狡黠笑道,“亦‘算不得太差’。”

裴辞不由失语,好半晌,微微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母后曾暗与人言,道朕是‘冷心冷情’,朕也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当真失却了为人子的本分……你啊你,有些?话朕觉得大逆不道,一直不曾与外人言过,今夜好不容易与你说起来,你倒好,反径直掰着朕往另一条道上走去了。”

卫斐歪过头,眼睫毛又细又长,忽闪忽闪的,一派天真无辜之态。

裴辞顿了顿,又执起卫斐的手,轻轻摩挲着,沉吟出神道:“母后近些?日子是不是一直在着意为难你?”

“哪里的话,”卫斐笑着垂下头来,反握住裴辞的手,轻轻展开,将自己?的一张脸径直埋了进去,瓮声瓮气道,“太后娘娘待嫔妾,亦是‘算不得太差’。”

裴辞被她反反复复重复的这一句逗得无奈地笑出了声。

“朕也不过是在嘴上念一念孝与顺罢了,”裴辞长叹一声,也不得不承认道,“很多?事情,就算明知母后会不高兴,但就是再给朕一次机会,朕也还是会如先前一般做……大抵朕与太后的母子情分着实浅薄,谁也怨怪不了谁。”

卫斐却已经不想在和?皇帝于床笫之上谈论太后其人其事了,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在母子亲缘上也是频频受挫,卫斐见不得这个,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憋闷恼火,蹭了蹭皇帝的掌心,长睫微阖,细细密密地从指尖一路啄吻到掌根。

裴辞整个人都?被亲得抖了一下。

“陛下把嫔妾叫到明德殿里来,就是想与嫔妾谈天说地聊上一整晚的么?”卫斐偏过头,半张脸仍还贴着皇帝的掌心,只露出半张艳若春花的娇嫩侧颊,杏子眼里泛着桃花春光,眼尾微微上挑,自下而上地看过去时?,有股言语描绘不出的妩媚情意,勾得人心旌摇曳,心醉神迷。

裴辞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昏了。

他强力扣住卫斐的手,把人整个提起来,像是怀抱了一只不太听话的小狸奴,顺着狸奴的微微弓起的脊背一遍一遍温柔安抚着,同时?胸口却又怀揣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急躁憋闷,动作间略显粗暴地强令这胡乱勾引人的小东西?向自己?打开了身?体。

这次的前戏实在是太短了,根本没有温存几下,卫斐头昏脑涨间忽然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匆匆忙忙要去解发?带,却被皇帝强硬地按住手腕彻底困在了方寸之间。

卫斐急促地眨了好几下眼睫,在没有手帮忙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非常原始的方式试图将滴到自己?脸上的汗珠刮去,视线模糊间,只听得身?上人垂着眼眸,极为专注地打量着她,喃喃低语着:“阿斐,你真的好美……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吧。”

不是吧,卫斐心内叫苦不迭,暗道某位陛下啊,知道您今日心情被我聊得不算太爽,但也不要招呼就不打一声就突然来搞这么高难度的吧……

许是因为心里一直挂念着皇帝的“隐疾”,生怕在某个地方就被人推开大吐特吐了,卫斐整个人都?紧绷得厉害,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弦,被人翻来覆去地拨弄了好几遍,也难得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神游天外去想某些?别的人与事。

等到二人一番混乱颠倒后,一次终了,卫斐整个人已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紧张得从头到脚全?是水。

裴辞看出她今晚一直都?紧张害怕得没有完全?放得开,身?子恐怕也不会有太舒服,心中歉疚,倒也没有再继续闹她,只侧过身?去亲了亲卫斐的侧颊,柔声道:“朕叫人去弄些?热水来给你沐浴。”

卫斐草草地卷起被子来把自己?整个人裹住,恹恹地点了点头。

裴辞又控制不住手般揉了揉卫斐的脑袋,便起身?披上衣服亲自出去了。

外面正下着立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也不知道皇帝去外面究竟作了些?什么,回来时?衣摆都?湿了一角,带着满身?的水润气。

裴辞俯下身?去,将卫斐连着被子拦腰抱起,亲自带她过去沐浴。

卫斐躺在皇帝怀里,享受着这份宠幸,心里其实并没有多?感动,反而还有些?腻味。——她今天确实是被弄得有些?不太舒服,暗暗腹诽皇帝兴许是把某些?说不得郁气与喜悦一并发?泄在自己?身?上了。

今晚是他们两?个第一回在毫无阻滞的情况下完整地走了下来,卫斐是因为此特别的紧张,却不知皇帝是不是因为此却特别之“有感觉”,今夜之后,卫斐心想:自己?是应该得收回先前对皇帝“不重欲”的评价了。

卫斐默默在心里暗暗决定:劝皇帝临幸旁人必须得提上日程了……

不过不知道皇帝是下了床就冷静下来了,还是看到卫斐下水后浑身?上下青青紫紫每一块好肉的惨状时?总算于错愕之后良心发?现了,还真是老老实实地在帮卫斐沐浴,没有真如卫斐方才揣测的那般搞成个鸳鸯浴来。

“朕小时?候在宫中,时?常被这雨扰得睡不着觉,”许是见气氛太低沉压抑了,配合着外间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皇帝出神片刻,轻轻开口,打破了满室的寂然,“尤其是第二日还要去上书房时?,明明又困又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快些?睡去明日先生要抽背的……可还是被吵得翻来覆去地闹腾。”

“而今再听,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早没了少时?的烦闷……再想想,或许该说还是那时?候的心静不下吧。”

卫斐听得不由微微出了神。

“嫔……”一出声,卫斐就被自己?哑得呕哑嘲哳的破嗓子给惊了一把,不虞地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才缓缓续道,“确实是吵闹得很。嫔妾小时?候,也曾经有过与陛下一般无二的经历。”

不过不是在卫府,而是在前世的孤儿院时?,卫斐所住的福利院周围有块荒地,从她记事起,反反复复总是在开工、施工、停工、开工中反复循环。

高中有段时?间,卫斐实在被吵得睡不下去,就干脆白天上课睡觉、晚上开灯学习,同时?非常后悔自己?开学时?为什么要贪图可以?退回来的那一笔住宿费,拒绝了学校本来给她安排好的免费住宿。

“哦,卫府里也有可以?供女子读书的学堂么?”裴辞却不知道这里面的因缘纠葛,只暗自非常敬佩卫家的开明,笑着与卫斐开玩笑道,“前天晚上被吵得睡不着,那第二日必得是困极了,阿斐有没有在课上瞌睡过?有被先生逮到骂过吗?”

卫斐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开了,抿了抿唇,掩不住的得意道:“先生从不会管我,不过,正午的日头特别烈,从窗栏子里照进来,总是晒得我睡也睡不好……”

然后就有个傻子,明明自己?也细皮嫩肉不经晒得很,还非要大义?凛然地去提供人工荫蔽。

卫斐自己?都?没有发?现,某一个瞬间,她眼神含笑,柔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是裴辞从未曾在她脸上见过的陌生神态。

裴辞极认真而贪恋地凝望着,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心头骤然掠过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莫名滋味。

——总之不会是太高兴。

裴辞微微启唇,很想开口问问卫斐方才是想到了什么。

外面的雨声不知何时?骤然大了,但再大的雨声,也掩不住其下凌乱嘈杂的人响。

裴辞骤然警醒,正欲起身?探问,外面便传来了张禄颤颤巍巍的通禀:“陛,陛下,朱,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