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卫斐沐浴罢,洗去一身油烟呛气,携着自己刚刚整置好的午食,带着人到了明德殿前。

张禄一?见是她便挤出了满脸的笑,躬着腰迎人进来,呵呵乐道:“娘娘可算是到了,陛下就正一?心等着您来呢……”

卫斐笑了?笑,也没多把这恭维话往心里去。毕竟,把午膳拖到这个时辰,可从不是皇帝在迁就等她,而?是她顺着皇帝的习惯来罢。

旁的不论,单掐点这一?着,卫斐自认还是不曾错过太多的。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正正好好,就在张禄要领着卫斐往里走的同时,内殿也陆陆续续传出三三两两的告退声。

卫斐便避到一侧,垂着头等诸位臣工一?一?退罢。

重熙与皇帝私交深些,留得便更晚,待朝臣退去、卫斐进来时,他便极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明示道:“哇,好香啊!”

卫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无奈极了?。

——卫斐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那天皇帝是通宵达旦地与朝臣商议罢泉州事,一?直至早朝毕才被太后从大都殿前请去后宫、后又转道承乾宫……而就在他们混乱胡闹的那一晌午,重小侯爷就可怜巴巴地一个人留在明德殿偏殿里待命,空着肚子饥肠辘辘地一直等到了申时正。

因为那天好几件事撞在一起,纠结成团,又多又杂,皇帝又只是离开前随口吩咐了?重熙那么一?句……总之,他就这么把给人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天下午,浅黄的日光层层叠叠洒下来,晃得人头晕目眩,尤其是本就饿得眼前发黑的那位。

然后头晕目眩的重小侯爷在等得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后,终于才见到了姗姗来迟、满面春风、神采飞扬的某位陛下。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彼时彼刻,重熙满心满眼只喃喃重复着一?句话:呜呼哀哉,连他那从来不识人间风与月的表哥都学会重色轻弟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么?

重小侯爷震惊了?,重小侯爷绝望了?。

“大长公主与重侯还能叫你缺衣少食?”裴辞面无表情地板起脸,一?次两次便还罢了,重熙已经为着先前那事戏弄了?他太多回,且看卫斐明显不大自然的模样,裴辞的口吻便愈发地冷漠不客气了?,“少给朕来这一?套,没有你的份,滚回家吃自己的去。”

重熙瘪着嘴,看裴辞真有些不乐意了,见好就收,只总免不了?要装模作样地哼唧两句:“哎,那纵臣弟回了?家去,有的吃,却也没有那正等着贤惠人陪啊……陛下现是如花美眷,萧大人也有佳人垂怜,独臣一个,孤苦伶仃,茕茕孑立,呜呼哀哉!”

裴辞不想理会重熙的胡侃乱贫,只不免略微惊讶地转向尚侍立在一旁的萧惟闻,诧异道:“萧卿要定亲了?朕倒还不曾听闻……不知定的是哪户人家?”

萧惟闻顿了?顿,抬头瞥了重熙一?眼,重熙只一脸不知死活地冲他嬉笑。

他应该开口澄清的,萧惟闻心里明明很清楚,但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极刻板工整一句:“启禀陛下,微臣确实不曾定亲……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还望重小侯爷休要胡言乱语。”

重熙什么性子,萧惟闻再了?解不过了?,那是纵然无风也还要起三层浪。

果然,这话一?听,重熙哪儿还得了?,立马一蹦三尺高地反驳道:“萧大人啊萧大人,咱们今个儿可得当着陛下的面好好掰扯清楚了?,究竟是谁在‘欺君’胡言?”

“遇见人闹市纵马惊到周国公府嫡小姐的车轿,萧大人飞身救人的英姿早已经传遍洛阳城东坊西市……就还敢说没有好事将近?”

“重元驹啊重元驹,当着陛下的面,咱们说话也要讲讲道理好么。”萧惟闻转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我一?个大男人,你随意编排也就罢了?,周家小姐尚且待字闺中,您这样一张嘴就漏出半个宫城去毁人清誉,合适么?”

这倒确是重熙理亏了,是而听得萧惟闻如此说,重小侯爷便只一味哼哼唧唧着不真开腔了?。

裴辞笑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叹道:“重元驹这张嘴,打小就这样,朕也憎极了?,迟早要削下层皮好解了心头恨……不过,若只就当私下聊聊,天知地知唯殿中人知的话,萧卿也无需介意。那周国公府的小姐,朕也是曾见过的,贞顺柔雅,与萧卿甚是相配。”

萧惟闻默了?默,在极快的一?瞬间,他心头涩怨怒愁恼恨苦……千般情绪浮过,复杂到自己都难以一?条一缕地分别捕捉清楚。

但最?终,他也只是垂了?垂眼,拱了拱手,极恪敬恭顺地答道:“那微臣便承过陛下吉言了?。”

话至此处,前言已尽,重、萧二人便纷纷行礼告退了?。

从始至终,卫斐都眉眼微垂,极恭敬地避在了边上。

重熙从她身边走过时,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权作招呼。

萧惟闻却是只留了?一?张森森寒厉的脸给她。

卫斐扯了扯嘴角,对此情势,有些无奈,同时又莫名?觉出几分?诡异的好笑。

不过这股情绪也是转瞬即逝,注意力很快便被身边的这一?个人拉了?过去。

卫斐本人并不如何重口腹之欲,但她两辈子都练就了一?手?极好的厨艺,因而?,从某种程度上,卫斐一?向秉承着下厨是通过取悦旁人来愉悦自己的理念。

二人同桌而?食,单是看着皇帝被辣得艳红还停不下筷的嘴唇,卫斐心头便充斥了股没来由的想笑。

“阿斐,”裴辞被她瞧得莫名有了?些不太好意思,顿了顿,侧颊微红,停了?筷,奇怪道,“怎么只看着朕、不动筷?”

“嫔妾不太能吃辣。”卫斐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瞒的。皇帝嗜好重辣,她不怎么受得了?。桌上摆着的干煸芸豆、剁椒鱼头、辣炒千叶豆腐、水煮牛肉、虎皮青椒等,本就是她专门做来为皇帝准备的。

“哦,”裴辞的举筷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静默片刻,就在卫斐都要以为这个话茬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才又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是张禄他们告诉你的么?”

“朕其实,”裴辞浅浅皱着眉,不怎么高兴道,“也并没有那么喜欢……”

卫斐微微一?愣,继而忍不住笑开了?。

“陛下未免也太小看嫔妾了吧,”卫斐别过脸,轻咳两声,咬着唇低低笑道,“陛下与嫔妾同桌而?食这么些日子了?,嫔妾若是还连陛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瞧不出来……那未免也太不当心了?吧。”

裴辞静静地凝望着卫斐莞然的笑颜,定定出神半晌,缓缓摇了?摇头,否认道:“不,不是的。”

卫斐疑惑扬眉。

“很多人,朕与他们认识了?十年、二十年,”裴辞微微启唇,轻轻叹息道,“朕却仍瞧不出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们也看不明白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大约未必就与用不用心有关,也是分人的。”

裴辞不期然地又想起了?《狱中上梁王书》里那句“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一?时五味陈杂,惆怅惘然。

卫斐默了?默,沉吟须臾,轻轻启唇道:“嫔妾曾与陛下说过,无论陛下是遇到了何等的烦心事……嫔妾这里,总是为您敞着一?颗乐意倾听的心。”

裴辞顿了顿,这事他本是不欲再与卫斐提及的,怕一?个不慎惹了她的不高兴……但,而?今想来,现在自己能说与的,除了眼前人,好似也没有旁的了?。

“广阳宫的那个巫蛊娃娃,”裴辞搁下了?筷子,彻底没有继续用午膳的胃口,拧眉叹息道,“朕着慎刑司秘密探查,查来查去,最?后查死了?几个人,竟查成了?一?桩彻彻底底无头公案。”

卫斐听得眉目微凝,但也倒不多惊讶。

——先靖宗皇帝登基两年而卒,短短几年内,后宫中先后换了三代主人。妃嫔们是要随帝王变换迁居别住,但宫中服侍的数几千个宫女太监们却不会。

这些宫女太监几度易主,究竟打从心底在听命于谁、是谁的钉子又是谁的“靶子”……那可不是一时半刻能盘算清楚的。

而?今这位皇帝又不喜欢亲近后宫……且看那模样,恐怕先前连娶妻的意愿都寥寥。

皇帝避讳后宫的态度,在无形中喂大了懿安皇后野心的同时,也叫而今后宫中的水深得愈发诡谲难测。

那娃娃究竟是谁做的,说句真心话,就连卫斐这个局中人而?今都无法完全确定。

“朕的意思是,裴舸年纪还小,又是先天的胎里不足、体弱多病,”裴辞叹了口气,很有些挫败道,“他是二哥唯一留下的一?点血脉,朕现在又摸不清楚后宫中到底是哪里来的魑魅魍魉想拿他来作筏子生乱事……但无论如何,朕不能叫他就这么折在了朕的后宫里。”

卫斐听明白了皇帝顾虑所在。

——这回还只是个纯拿来恶心人的娃娃,有惊无险,但那幕后之人一日不露出马脚来,谁知道下一?回她们为了挑起风波,又能对一?个周岁小儿做出些什么。

真走到那一步,可就不知道还是否有此番的“好运气”了?。

“所以,朕与母后商量着,”裴辞微微蹙眉,很认真地望向卫斐,寻求认同般道,“朕想封裴舸为王,让皇嫂带着他出宫开府别住。于裴舸,是远离了后宫中的是是非非,也少了?被人拿去作筏子的危险。于皇嫂,她而今年华正好,却困居深宫,身份之尴尬是一,苦熬不值是二。所以,朕想着,何不借这个机会让她‘随子’出宫,日后或是留在洛阳、或是就藩,母子二人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也未必不是一项寄托。”

卫斐沉默了?。

——皇帝想的是很好的,他骨子里确实是个极温柔的人,当日怒而?杖杀数人,恐怕也纯粹是深恶巫蛊无稽之谈罢了。

但从来温柔总是免不了?遭辜负。

卫斐大概能想象得到懿安皇后听了这“晴天霹雳”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母后当时并没有反驳什么,朕都险些以为朕已经说服了?母后的,”裴辞倦怠阖了?阖眼,近来前朝后宫的事情夹杂在一起,有些是天灾,尚还可靠勤勉努力而?争取解决;有些却是人祸,越是上了?心想解决好,却反越是觉得疲累,“但……昨夜母后来与朕说,她觉得不妥。”

“母后的意思是,一?来,皇嫂毕竟身为皇家媳,出宫不妥,有碍皇室威严;二来,朕虽然年轻,但膝下无子,且说句不吉利的,皇兄去时,也尚不过二十有七,英年早逝,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裴辞轻轻道,“她的意思是,与其放裴舸出宫封王开府,不如将他名?正言顺地过继到朕膝下,以安朝野之心、定天下之序。”

“来日朕若有嗣,自然立朕亲子;若无子嗣,也不至于跟皇兄那时般,叫人那般的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卫斐轻轻地吸了口气,柔声温婉道:“太后娘娘此举,虽然有些……但确实也是在为陛下考量,也有她自己的道理所在。”

“母后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来,朕一?点也不吃惊,”裴辞抿了抿唇,说不出的难受,“让朕震惊的是,这个建议,是她与皇嫂商量过、二人都极力向朕推介的。”

卫斐不由失语。

“朕年少时,六哥的母妃很得父皇宠爱,母后心痛憔悴,与六哥的母妃斗得不可开交。”好在,裴辞本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只喃喃倾诉道,“因为这,还有后面的一?些事情,二哥和六哥的关系极恶,但朕在一边瞧着,却总是忍不住想,父皇他这又算是什么呢?”

“他明明娶的是母后,却又不愿意给母后相应的体面;说他爱重元淳贤妃,他却又不愿元淳贤妃最?想要的东西……说到底,这两个女人,他都是辜负了?。”

“二哥和皇嫂的感情却很好,他们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朕当年瞧着……其实曾经是很羡慕的。”

裴辞不知道后面的话该怎么说了。

不过卫斐也已经完全明白让他糟心难言的点在哪里了?。

——既然先靖宗皇帝与懿安皇后的结合不是光宗与太后那般的貌合神离,是怀着情谊爱意的……那对已逝夫君留下的唯一一?点血嗣,懿安皇后又怎么能狠心到那一步呢?

她又不是不知道当今皇帝已经可以宠幸女人了;她也不是不明白,一?旦皇帝有了?亲生子,那裴舸这个过继而来的侄子进不得、退不下,面临的处境终将会是怎样的尴尬难言;她也不是不清楚,对于一?个刚过周岁体弱多病的孩子来说,离开生母一?个人在这诡谲吃人的后宫里求存又得是怎样的艰难……

万一?皇帝对这侄子压根一点也不上心呢?万一?过继的母妃只想拿这孩子做争宠的武器呢?万一?,万一?,万一?。

都终敌不过一?个“贪”字。

及至如今,恐怕在懿安皇后心里,他们母子俩“沦落”到而今这一?步,都还是因为无意间得罪了皇帝的宠妃吧。

卫斐有些不合时宜的想笑,笑某些人的龌龊,也笑面前人的天真。

“那陛下而?今又是想怎么做呢?”终了?,卫斐也只是幽幽叹了口气,低低探问道。

“朕还并没有完全地想清楚,”裴辞缓缓抬起眼,深深地凝望着卫斐,轻轻道,“不过,阿斐,你曾向朕讨一个‘孩子’……倘皇嫂真一?意孤行,你愿意留下裴舸么?”

卫斐这回是彻底愣住了?。

裴辞想:既然大家想要的都那么赤/裸/裸,那何不妨他也再?自私偏独一些。

若有朝一?日,他当真像二哥那样有了?什么不测……裴辞希望到时候能名正言顺坐上皇太后之位的,是他的阿斐。

“这恐怕并不是嫔妾想不想的问题罢,”卫斐很快便回过神来,仓促一?笑,委婉地推拒道,“就算是过继,懿安皇后恐怕也早有自己心里中意的人选……”

裴辞微微摇了?摇头,只道:“不必顾及旁人,你只消告诉朕,你自己愿不愿意便是。”

裴辞只会给懿安皇后两个选择,要么封王出宫,要么过继为嗣……而至于记到后宫中哪个妃嫔名?下,却再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

“皇嫂她,”裴辞低低道,“……想要的太多了?。”

而?裴辞已经无意再继续放纵仁寿宫的贪婪。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